一阵鸡鸣唤醒了挨家各户的美梦。天边的云霞粉云相融,皎月已落,金乌缓升,天边仅剩下一颗天狼星还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光芒。
土老头愁眉不展地将吾发典当的大门敞开,继而怏怏地回到柜台前,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愣愣地望着街上早起繁忙的人来人往。
而在后堂的卧房之中,烛火已经燃尽。叶香儿和莫刑二人面对面伏在桌上,浅浅地睡着。一边的榻上,段镜辞昏迷不醒,一夜的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头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枕头之上。而床榻一旁的矮柜上,若尘满面不快地靠着墙壁懒懒散散地坐着,时不时瞅上一眼榻上的段镜辞。
这家伙怎么还不醒!难不成是真想毒死我!
就在这时,床榻上传来一阵极轻的窸窸窣窣声响,紧接着,一声疲软无力的叹息传进了若尘的耳中。
太好了!段镜辞醒了!
若尘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正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得到今日的解药,而叶香儿和莫刑也突然惊醒,两人急忙扑了过去。莫刑趴在段镜辞的枕头边,关切道:“镜辞!你没事吧!吓死我们了!”
叶香儿也带着哭腔抓着段镜辞的手,说道:“就是啊!你个段镜辞闹什么幺蛾子,吓唬谁呢!你可千万别有事,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段镜辞轻轻握了握叶香儿的手,叶香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
她转头向着外堂高声喊道:“干爹!段镜辞他醒了!”
没过一会儿,土老头左摇右晃地跑了进来,焦急地挤进二人中间,将手放在段镜辞身上,道:“镜辞呀,你怎么样啊!哪里不舒服?”
因为刚刚醒过来,段镜辞还有些迷离。他将目光从天蓬挪到了脚下,看到了双臂环抱胸前一脸漠然的若尘,眼神忽地一晃。他艰难地侧过头来,对土老头虚弱道:“我还好。”
土老头摇了摇头,拍着胸口唏嘘道:“你真是吓死我们了。昨天晚上,香儿替你擦了一宿的汗,你像是梦魇了一样,整个人痛苦不堪,叫都叫不醒!”
段镜辞转过头来,合上双眼。
心蚕……已经生长到这般地步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叶香儿仍然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啜泣不已。
他看着叶香儿,微微一叹,气若游丝地说道:“你别哭了。我又死不了。”
“你这个混蛋!说什么鬼话呢!”叶香儿一声声抽噎着。莫刑见段镜辞眼下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便道:“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也行?”
段镜辞沉默了一会儿,道:“暂时先不用了。莫刑,你把解药给他。”
莫刑望了一眼沉闷不语的若尘,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倒出一个药丸,站起身来递给若尘。若尘接过药丸,跳下柜子,半信半疑地问道:“这……真的是解药?”
“今天的解药。”莫刑冷冷地回过头来,回答道。“断骨丸没有真正的解药,想要真正脱离威胁,只能靠镜辞这样的功力,帮你运功逼出。你必须按天服用我给你的解药,倘若某日没有服用,你当天就必死无疑。”
若尘蹙眉盯着手里的小药丸,半晌沉默不语。
“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安静会儿,留下莫刑就好。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你们先去忙别的吧。”段镜辞轻声说道。
叶香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段镜辞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说道:“那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喊我们就好。”
“嗯。”
若尘将药丸吞进了肚子,跟着叶香儿和土老头走了出来。他将段镜辞的屋门关好,佯作离开,见叶香儿和土老头都往前堂走去,便又原路折回,轻手轻脚地回到段镜辞屋门前,蹲下身来,将耳朵伏在门缝,蹙眉摒弃凝神,仔细探听着屋门内的动静。
见众人都离开了屋子,莫刑这才愁眉不展地看着榻上面色煞白的段镜辞,道:“镜辞,你到底是怎么了?”
段镜辞先是沉默了一阵,继而转头对莫刑说道:“……我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屋外的若尘一愣,微微皱起了眉头。
莫刑闻言如天打雷劈一般,整个人呆在一旁,难以置信地望着神色平静的段镜辞,良久才问道:“难道是……心蚕?”
“嗯……”
“我以为你早就解决了心蚕的事,怎么会……”莫刑惊恐地摇着头,实在是不敢相信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妖王竟然会被心蚕掣肘。
段镜辞咬了咬牙,颤声道:“自从几月前,我第一次跟你说起心蚕的事,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找到症结究竟在哪里……”
“会不会是御幻……?”莫刑满面焦虑地说道,“你一定要找到症结,不然你真的要……”
段镜辞轻轻苦笑:“如果真的是御幻……那我必死无疑了。御幻已经死了。而我……也没法放下了。”
莫刑的鼻子一酸,他看着面色淡然仿佛已经超脱了的段镜辞,摇着头哽咽道:“镜辞,你放下吧……不过是修为而已,你现在不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吗!”
“莫刑,”段镜辞轻声说道,“你知道,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然后再次得到,又生怕会再次失去的感觉吗?那种患得患失……真的太痛苦了。”
“你是妖王,你得到了妖界的一切,你还在害怕什么啊!”莫刑一拳砸向桌沿,“段镜辞,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
段镜辞侧头望着窗外的阳光,两只麻雀轻轻地落在了窗户上,轻声呢喃了一会儿,又展开双翼,轻巧飞走。
“你说,倘若我生来并不是什么金狼,当初也没有被族群抛弃,我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踏玄,成为万妖之王,也就不会被御幻一咒打碎曾经的所有……自然也就不会走到今天?”
段镜辞轻轻地叹着。他从被子中抽出一只手,看着掌心清晰可辨的纹路,无可奈何地轻轻笑了一下。
莫刑哭了起来。七尺男儿此时此刻竟然如同一个孩童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见他一边将头埋在臂弯里,一边奋力地捶打着桌子,情绪如潮水一般一泄而出。
“莫刑,你别伤心了。我手上人命太多,所以这个结果,我也不是很意外。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吧。”段镜辞见他这幅模样,不禁劝慰道。
莫刑抬起头来,“可是……如若他们不那样残忍地对待你,你又怎么会……”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就是我和弥无不同的地方。他有佛缘,而我……断断不可能。”
“你现在……已经被心蚕侵蚀到什么程度了?”莫刑强作镇定地开口问道。
“心蚕弱时,只会在梦中吞噬人的心魄神识。而我现在,即便是清醒的时候,心蚕也已经入侵到神识之中,可见是生长迅速。眼下我正入万劫不复,如果按照这般速度,不出三月,万事休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可能让你死!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莫刑紧紧抓着段镜辞的手臂。段镜辞伸出冰凉的手,无力地拍了拍莫刑的手背,摇了摇头,“没办法的。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
他撑着床榻艰难地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道,“不过,莫刑,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答应!”莫刑一把甩开段镜辞的手,大声道,“段镜辞,你不许死!你给老子好好活着!当年你救下了我,你当着天目圣教所有的人的面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吗!‘我不死,便不许我的族人死’!你若是死了,我……”
“莫刑啊……”段镜辞打断了他。他向后仰了仰身体,靠在了墙壁上,带着轻轻浅浅的微笑,淡淡地回忆道:“那日,你被刺穿肩胛骨,吊在了火坛之上,我便知道你与我一样,也是失去了族群的庇护,这才会被人间的邪教当做祭品供奉神坛。我本想将他们屠杀殆尽,但你阻止了我。你说,你只想让那教主死,我便只杀了那教主,从此之后将你带在身边,如亲弟弟一般待你。”
他顿了顿,看着泣不成声的莫刑,诚恳地叮嘱道:“你虽然妖法不是很高强,但你的头脑确是金狼之中出类拔萃的机智,我这才教了你些法术,到如今,你也是脱胎换骨了。我若当真因心蚕而死,你千万记住,一定要想方设法回到族群,给自己争取一席之地。”
“镜辞!没有你我哪也不去,我跟定你了!”莫刑拼命地摇着头,看起来确实是已经失去了理智。
“好了,莫刑,你听我说。”段镜辞安慰道,“这三月内,倘若我找到症结所在,我便不会有事。现在一切尚未注定,你先别慌张。只是万一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让若尘有事。”
“若尘!!”莫刑怒不可遏地大声道,“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镜辞摇了摇头,愁声道:“不关他的事。”
“我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莫刑猛地站了起来,胸膛之中的怒火腾天而起,“段镜辞,你听好了,三月内你必须救下自己,不然我莫刑绝对不会苟活于世!”
说罢只听一阵“咚咚”声响,莫刑怒冲冲地向屋门走来。若尘一惊,急忙纵身一跃跃上房檐,只见莫刑奔进院子,继而恍然无助地蹲在了地上,深深垂首,痛不欲生。
若尘蹲在房檐之上,仔细回忆着方才他偷听到的对话。
段镜辞,原来你的命也没剩多长时间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段镜辞他……就是当年不可一世、叱咤风云的踏玄金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