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镜辞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心蚕的梦里惊醒了。
在梦里,他被心蚕死死束缚,毫无还手之力,每日都在不停地沦陷。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东方微微升起的晨曦,却感觉浑身上下如此疲软无力。
身边的若尘仍然神志不清地昏迷着,而莫刑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片树叶随着他的鼻息在他鼻尖儿上颤动着。
他站起身来,到不远处的溪水边洗了把脸。俯身看着水里自己的样貌,他轻轻地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这心蚕究竟何时会彻底将自己吞噬,也不知道哪个晚上,自己就会一睡不醒。
他回到莫刑身边蹲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道:“莫刑,醒醒。赶路了。”
莫刑的微鼾骤然打断。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扭头望着若尘,道:“今天就要到了吧?”
“嗯。不出半日吧。”段镜辞点了点头。他向山下望了望,道,“为了避人耳目,咱们这几日一直沿着山脉前行,绕了不少弯路。”
莫刑将若尘背了起来,道:“这小子可是没累着。咱俩轮流背了一道儿了。”
“希望土老头能让他醒过来。”段镜辞俯身拿起观心禅杖,往肩上一扛,然后便按照惯有的行走方式,一跃上树,腾跃于茂密的树冠之间。
半日之后,二人终于来到了城门外。这里隶属于咏州,大致是东监阁所管辖的除妖区域。咏州甚是繁华,因为离京师很近,靠外围的两座城池又是京畿地区,因此经济也是格外的发达。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有人有妖,但大多都行踪隐秘,如若不是除妖师,平时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人还是妖。
段镜辞伏在城头外的树干上,道:“这里是咏州州兵把守的正门。咱们还是……”
“走上路。”
莫刑认真地看着段镜辞,坚决道。
“嗯。走上路。”
段镜辞点头赞同道。
说罢二人便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跳上墙头,完美地避开了州兵的视线,在房顶楼尖轻盈地穿梭了起来。
这样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二人终于在一家典当行外停了下来。
抬头来看,这家典当行的门牌甚是阔绰,四个鎏金大字“吾发典当”也算得上是整条街上最为醒目的门牌了。段镜辞榻上台阶,推开典当行的门踏了进去,左右环顾,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土老头儿?”段镜辞喊道。
“诶,诶!客观要典什么呀?首饰?珠宝?古董?还是金条哇?”
一个矮矮小小圆咕隆咚的老头儿从内堂颠颠儿地满脸堆笑跑了出来,然而一见到来者,脸上的笑意却立刻收敛不见。
“踏玄?怎么是你?”那老头急忙从柜台后边跑了出来,一摇三晃地关上了门,道:“你都好几十年没来见我老头儿了,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还没等段镜辞开口,他就注意到了莫刑背上昏迷不醒的若尘。
“我说,人……我这里可是不典当的啊!”土老头儿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短粗的手指头摊开迅速摆动着,然而他又注意到了段镜辞背上扛着的禅杖,猛然之间愣在了原地。
他伸出一根手指,“这个……可以!”
“我不当这个。”段镜辞撇了撇嘴,眼珠向下瞅着马上就要淌出口水来的土老头。
莫刑疑惑地看了一眼满脸抑郁的段镜辞,道:“镜辞,这……他真的靠谱吗?”
“什么?你竟然你质疑我?”土老头尖锐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像个皮球一般跳上了柜台,即便这样,他还是比段镜辞矮了一大截儿,“我告诉你哦,小金狼,踏玄他法力尽失的时候,第一条妖脉可是我给他续上的!怎么说,我也算得上是他的师父!”
“那……他是个什么妖怪啊?”莫刑仍然是一脸不信地转头问段镜辞道
“土拨鼠。”
“……”莫刑无语。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内堂里传了出来:“干爹!谁来啦!”
紧接着,叶香儿就蹦蹦跶跶地跳了出来。
在场的人沉默对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看到段镜辞,脸上的俏皮神色立刻变得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冷酷。
“段、镜、辞?!你还有脸回来?!”她伸出一跟手指,眉毛险些都要竖起来,满脸的怒色如同火山喷发一样遏制不住,指着莫刑背上的若尘大声道,“你、你还把他带回来了?!”
“唔……咳咳!”土老头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自己的神色变得正经严肃,“那个……香儿和我说了,你……嗯……因为一个和尚,又拒绝了她。”
然而这土老头到底是没绷住,这句话刚说完,整个人便倒在了柜台上打起了滚儿,笑得喘不上气,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了。
“不是,土老头,你……听她胡说什么?”段镜辞一时语塞了起来,一拍额头,扛着禅杖转过身无奈地踱起了步子,活像是扛着极长的鸡毛掸子。
“我不信香儿,我还信你呀!踏玄,你好歹也是一代妖王,怎么一面对这种事情,就西羞答答的呢?”
土老头把“羞羞答答”四个字念得让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努力伸长了胳膊拉起段镜辞的手,又将一旁叶香儿的手也拉了过来,将两只手叠在一起,语重心长道:“如此,甚好!”
啪!
叶香儿和段镜辞不约而同地拍开了土老头儿的手,道:“好个屁!”
土老头左瞧瞧右看看,十万分地无奈道:“哎呀,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多般配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旁边,指着若尘道:“踏玄,就算你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
“就算你喜欢他……”
“我不喜欢……”
“就算你喜欢他,也没关系呀!哎呀,咱们悄悄的就是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土老头拍着胸脯,义正言辞道。
一边儿的莫刑笑出了鹅叫声。
段镜辞狠狠地瞪了一眼莫刑。
土老头儿在柜台上坐了下来,臃肿的身体往下一瘫,看起来就像是双腿都缩进了身体里一般。“不过……这小和尚是怎么了?”
段镜辞叹了口气,随着土老头走进了内堂,将若尘安顿在了床榻上,然后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啊?他……他是御幻?!”叶香儿和土老头同时惊诧道。叶香儿把手往段镜辞脑门上一拍,道:“你没发烧吧!你竟然和御幻成了朋友?”
段镜辞轻轻一叹,把手一摊,不咸不淡道:“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有趣。”
“嗯……所以,这个小和尚,现在不知道自己是御幻,而且,关于御幻那部分的神通和记忆,都被继空寺镇封了,是这个意思吗?”土老头儿问道。
“准确来说,他已经不是御幻了。只是御幻的神识在他体内罢了。”段镜辞道。
土老头儿微微颔首,“他的神通是继空寺封住的,也只有继空寺可以解开。你来找我干嘛?”
“第一,我觉得你这里比较安全,可以让若尘暂时避一避。第二,我希望你能帮他调和一下身体,让他醒过来。”
土老头转过头去望着榻上的若尘,把胳膊肘搭在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手掌撑着滚圆的脸蛋,若有所思。
“这两点嘛……既然踏玄你提出这要求了,况且这要求也不是很难,我就……答应了!”土老头扬了扬头,一副傲然的神态,“不过……你得在我这儿当点什么,我再答应你!”
段镜辞叹了口气,“别打观心法杖的主意。这玩意儿危险的很,郊狼一族一直都觊觎着,估计也是因为这个,不明方丈才让我们把观心法杖也一并带走,离郊狼越远越好。”
土老头轻轻笑道:“正因此,我才让你把观心禅杖先当在我这儿,起码也好掩人耳目。”
段镜辞看了一眼莫刑,莫刑点了点头,“有道理。”段镜辞这才将观心法杖交给了土老头儿。土老头儿接过法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不愧是观心!”
“你千万藏好了。”段镜辞叮嘱道。
土老头将禅杖转交给叶香儿,自己则撸起了袖子,将若尘的身体翻了过来,后背向上,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若尘的后背上,闭目皱眉,细细探查着什么。
“从各个穴位来看,这小和尚确实是因为负担不住如此强大的神通,这才昏厥的。”土老头转了转眼珠,摸着下巴嘀咕道,“不过这继空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不管为了什么,这都太自私了!”叶香儿满脸不快又同情不已地看着若尘道,“没征求人家的同意,就封住了他的神通,这和废了神通有什么区别!”
土老头思索了片刻,屏气凝神,体内法力流转,只见他在若尘的后背上画出了一道淡蓝色的符文,连接着若尘背上的各个大穴位,继而他翻掌向下,往若尘背上一拍,没过多久,若尘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惊醒,鲤鱼打挺一般翻身坐起,愣愣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内心甚是惴惴不安。
段镜辞见他醒了过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立刻上前道:“若尘,你别害怕,你现在很安全,是不明方丈让我带你出来的。”
看到段镜辞在自己身边,若尘不安的心也终于安放在了肚子里。
“我……我怎么了?”若尘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瓜,一脸不解道,“师父为什么要让你带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