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州出发的三日之后,继空寺派出的一众弟子终于一路颠簸地回到了寺庙之中。
这几日过去,若尘仍然不住地挂念着段镜辞的安危,生怕那弥无丹没有起到作用,但转念想到段镜辞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心下又稍微松了口气。
希望不久之后能够与段镜辞重逢,那时镜辞施主仍然没有什么大碍就好了。
他就这般暗暗想着,又在心里忍不住嘲笑自己怎么婆婆妈妈的。
继空寺的香火与往常一样旺。天上软绵绵的云打着卷儿,看起来如同祥云一般。一股檀香的味道顺着微风扑面而来,让人感到无比舒适。
他有些胆怯地向着塔院方向望去,但内心的愧疚让他立刻转过了头。
不知道师父们知不知道弥无丹失窃一事。如果他们知道了,是不是都大发雷霆,势必找出真凶?
“唉,你听说没有!三日前,释天塔里的弥无丹被盗了!几位首座是又惊又怒,就连方丈也在方丈院闭门静思很久了。当天晚上看守的两名师兄还被星河大师罚抄了好几百遍《楞严经》,真是太惨了……阿弥陀佛,要是让我知道那小偷是谁,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算了吧!你也不想想,能进那佛阵的,除了继空寺里的弟子还有谁?那天智弘师兄带着一半师兄弟下山降妖去,继空寺里就剩下一半人,这要是真查起来,真凶啊,还真是藏不住!”
“你说继空寺的师兄弟平日里一个个正儿八经,谁能干出这种事啊!眼下伏妖真法辩谈会就要举办了,这事儿要是传到江湖各个镇妖门派耳朵里,还指不定要说三道四些什么呢!唉,菩萨保佑,希望弥无丹早点找回来吧。”
“听说这弥无丹是御幻大法师亲自封在释天塔之中的,不是他本人,取不出来。难不成,是他又复活了?”
“嘘,别瞎说,当心对逝者不敬!我看啊,这只是为了防止他人进塔偷丹的噱头罢了,这不,有人看穿了这一点,才偷了那弥无丹吗。”
两名闲聊弟子拿着扫帚站在地藏殿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恰好说起这事来,面色凝重肃然,若尘听在耳中不禁心下着实一慌。
到底还是已经被发现了。
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其余师兄弟都回到自己的僧寮之中好生安顿,唯有他径直往方丈院走去。
方丈院内几名弟子见若尘前来,友好地打了个招呼,道:“师弟这一路辛苦了,怎么不去安歇一下?”
“啊……我……我想方丈师父了,我来看看他老人家。”若尘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些素日里善良关心他的师兄,只好满脸假笑地回答道。其实他的手心儿已经出了汗,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不知道待会儿方丈师父会怎么说……
他站到方丈的禅房门前,咽了口唾沫,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无妨。”方丈在房内回应道。
若尘这才轻轻推开房门,恭敬小心地走了进去,对面朝着菩萨合眼诵经的方丈拜道:“阿弥陀佛,师父,弟子可吵到您了?”
方丈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微微睁开眼睛,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见是若尘,便面色稍微舒缓了一些,道:“是若尘啊。刚从远州回来吧?”
他伸出手示意若尘在他对面的禅垫上坐下。
“是……师父,方才才进山门。”若尘怯怯地回答道。
“怎么,不去休息一下?”
若尘的脸早就已经憋得通红。他不知所措地摇了摇脑袋,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方丈一眼。
“若尘,你这是怎么了?”方丈见他神色有异,感到颇为奇怪。
若尘似是鼓足了勇气,这才一咬牙,抬头问道:“师父,听说您最近正在为弥无丹失窃一事而烦心……”他看着不明大师慈祥的目光,忽然又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道:“弟子不想……不想让师父继续担心弥无丹的下落。其实这弥无丹,是弟子……拿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方丈似是愣了一下。他看着若尘充满了恐惧和愧疚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若尘啊,你为何要拿它?”
“弟子……”若尘感觉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弟子……是弟子太窝囊了。”
不明大师把手轻轻放在了若尘的肩头,和颜悦色道:“你不必害怕,只管说出来就是了。若尘你一向心思纯洁,断不会拿这弥无丹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师只是好奇你为何要这么做罢了。”
若尘听到不明大师的语气之中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便更是愧疚,道:“师父,我……我在远州的时候,差点被紫鸾夺了性命,多亏一位施主出手相救,我才捡回一条命,但是那位施主却因此而身受重伤,内脏撕裂,只……只有弥无丹能保住他的性命,所以……我就……”
不明大师闻言微微颔首,道:“那位施主,可是金狼一族?”
“……是。”若尘点头道。
“唉……”不明大师轻轻一叹。御幻师父,这弥无丹,世间只有你一人可随意触碰,当初是你将这弥无丹亲手放入释天塔,而如今又亲手将其取出,当真是因缘难测啊。
听到不明大师深深一叹,若尘以为不明大师必然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失望之极,便急忙垂首,道:“师父,弟子知错了。当时事态紧急,未来得及告知师父,便擅自行窃,取了弥无丹……”
“万物有生,鸿毛也可,泰山也罢,若见死不救,当真非佛家弟子所为。况且取后告知,也算不上是犯了偷盗之戒。”
不明大师丝毫没有责怪若尘的意思,只是颇为顾虑地缓缓道,“只是,若尘,你心思单纯,为师怕你被心术不正的妖邪利用,才取了这弥无丹呐。”
若尘闻言忙道:“不、不是……他真的是因为我而身负重伤,况且弟子与他尚有交情,知他并非欺瞒利用我……”
不明大师见他紧张不已的神情,便微微笑道:“既然为师已经知道了这弥无丹的去处,便也不再烦心。你并未做错什么,若是换成我,虽说会稍有犹豫,但最终也会这般做的。”
“真……真的吗?师父,你……你不责怪我吗?”若尘喜出望外,心下一阵感激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不明大师。不明大师慢慢点了点头。
“师父,弟子还有件事,希望师父能同意。”若尘顿了顿,继续道,“两位看守释天塔的师兄因为弟子而受罚,弟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希望师父能免除师兄们的责罚,如果要罚,就让弟子受罚吧!”
“你这二位师兄,也是自愿请罚。若你替他们受了罚,他们心里怕也是过意不去了。”不明大师站起身来,抚了抚胡子,道,“若尘,此事已经过去,便不再提。那弥无丹已经不在释天塔中,再去思索此事也徒劳无用。但愿你的善意真真切切地用在了善心之人身上。”
镜辞施主断断不会是什么心怀鬼胎之徒!若尘在心里笃定地想着。
他突然又想起方才听到两名弟子说的话,忙问道:“对了,师父,听说伏妖大法辩会今年是在继空寺举办,可当真?”
不明大师微微眯眼沉吟道:“确实如此。届时大大小小各家伏妖门派都会来到我寺,倘若弥无丹一事被他们知晓,怕又是一阵风波。”
“……师父,弟子还是给您添了麻烦。”若尘低声道。
“无妨,若尘。你且放宽心。近几日多去帮师兄们打下手,筹备一下大会的各项事宜,不必太过执着于此事。”不明大师轻声安慰道。
若尘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弟子便不打扰师父休息了。”说罢便向不明大师行礼告别,转身踏出了禅房。
……承认过错误,果真是神清气爽了很多。只是这件事只有方丈和他知晓,眼下为了伏妖大法辩会,还是先隐瞒实情,待日后再告知其他师父得好。
他踏出了方丈院,转身向着他最喜欢待着的观音宝殿而去。即便方丈并不计较他的错,但他还是要在菩萨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毕竟他实在打心眼里过意不去。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起了段镜辞。只是,还是不知道……镜辞施主此时此刻怎么样了。他是否已经顺利回到远州,伤口可还有什么大碍?
就在他满心挂念着段镜辞的时候,忽然一阵微风轻起,花草皆动。眼前随风一片树叶缓缓飘落在了他的身前,轻柔地落在了地面上。
他微微一愣,停下了脚步,俯首捡起那片落叶若有所思地看着,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向着右前方一棵苍翠挺拔的古树望去。
只见葱葱绿绿的枝繁叶茂的树冠之间,段镜辞正伫立在一根轻巧的树枝之上,左手扶着树干,俯首注视着他。
清风吹拂着他乌黑的发如细丝一般轻柔地飘荡着,俊美的脸庞之上,眉眼之间微微带着笑意。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分落地。
若尘亦是向段镜辞报以一个粲然而真切的笑。段镜辞这方才踏着树枝,轻盈而去。
如此一来,便是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