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宾客听此一声,尽皆愕然。谁也不会认为,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容缓居然敢来求见——这个女子的胆子是钢铁铸就的不成?
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叶为古突然抽出了容华身边侍卫的佩剑,向着门口冲了过去。
“拦下他!”容华喝道。
这边侍卫尚未行动,容缓身后的姚宽已然迎出,挥剑将叶为古手中利器击落。
兰慧恨得牙痒痒:都怪这姚宽身势太快,否则自己便能趁机狠揍那个叶老头一通了。
“容缓听说之后便赶了过来,因为叶先生的声音实在惊人,未到门前已经几乎听到了叶先先生的全部指控。”容缓说话间,走进大厅,“相信在座的各位也都听到了,有谁如同叶先生那般,认为这等恶事是容缓所为么?”
“你这妖女,还老夫女儿的命来!”叶为古几次欲扑上前来,被姚宽一只手臂拦下。
“区区一介城主府的奴才,居然敢拦老夫?”叶为古勃然大怒之下,本欲掴对方一记耳光,无奈姚宽并不打算让其得手,掌风几度落空,不一时气喘吁吁疲软在地。
容缓面覆阴霾:“叶先生一径说容缓杀害令爱,概因阁下的一己之恶,全无任何凭据。至于这位上官先生的证言,所谓望见身穿劲装的兰慧姐姐来来去去,着实莫名其妙。兰慧姐姐本就是习武之人,她穿一身习武装扮有何奇怪?倘若身穿劲装便为杀人嫌犯,这城主府的所有府兵,乃至今日保护主子前来赴宴的各府侍卫,都在嫌疑之列,难不成还须一一排查?”
“都说容参议能言会道,老夫今日倒是领教了。”上官家主被点到头上,自然不会哑声,上前两步道,“你方才除了你的丫鬟另有人身穿劲装,可他们的主子与艾儿并无嫌隙,故而没有杀人取命的动机。”
容缓颜色寒冷:“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我与叶姐姐从来都是相处融洽,阁下不妨说一说,我要害叶姐姐的动机是哪里?”
“你……”说多了,势必要裹挟城主,但这小女子气焰委实嚣张,又决计不能听之任之,“你嫉妒艾儿成为城主夫人,明面上处处巴结示好,实则暗藏心机。”
“嫉妒?”容缓直视对方,“阁下从哪里看出容缓对叶姐姐的嫉妒?阁下做出如此的判断,可有证据?”
这女子真真是胆大包天,区区一个侍妾之类的贱人,胆敢如此公然顶撞老夫,而城主居然也不加以斥管?上官家主好生恼怒:“此乃显而易见之事,何须多说?”
“何处显而易见?我可曾当众说过什么话令阁下听见?还是当众做过什么事令阁下看见?还是说,这仅仅上官先生的一己臆断?”
上官家主再也顾及不得,脱口道:“平城人谁不晓得城主曾说过要娶为你平妻……”但话出口,又骤觉这话似乎并不利于加强指控。
“正是如此。”容缓眸线幽幽冷冷,“城主既然曾允容缓为平妻,容缓又何须嫉妒叶姐姐?倘若因为叶姐姐成为城主夫人而心生妒意,不应该是那些想成而不能成的人么?”
方之青淡然发声:“如此一说,这平城中适龄千金中,想成为城主夫人的,应该大有其人吧?”眼尾余光向兰慧一扫。
收到。兰慧当即投入一个长舌妇的角色:“比如令爱上官小姐,不止一次地当众对叶小姐出言不逊,还多方讥讽,这城中许多人都曾目睹过叶小姐与上官小姐的口角纷争,要说嫌隙,上官小姐当位列叶小姐嫌隙榜上的首位。是不是可以说上官小姐也有杀害叶小姐的嫌疑呢?”
“大胆贱奴,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上官家主厌恶与盛怒交集,“城主,如此逾越礼数的奴才,您也不加以惩治得么?”
容华眉峰微掀:“看来,是本城主御下无方了。”
“非也。”陈彻声语坚定,“上官先生忘了不成?方才,你亲口指证你口中的这个贱奴身有嫌疑,既然如此,无论哪家的公堂,总须给人申辩的机会,除非上官家主有意屈打成招。”
“是这样么?”容华稍加沉吟,“那么,为了平城境内无冤狱,各方还是继续畅所欲言得好。“
方之青面容肃穆:“城主夫人新房遇害,本是人间惨剧。叶家老爷痛失爱女,更是人间至痛。但若因此便全凭好恶断言谁为真凶,谁有嫌疑,对逝者何曾公平?倘若因此使得真凶消遥法外,又如何令得逝者瞑目?”
“正是如此。”陈彻沉声道,“惨案是在今日发生,而今日的城主府人头攒动,宾客如云,若想缩小排查范围,须将城主夫人遇害时间推算得更为精准。第一步,先将今日侍奉在洞房内的丫头传来,询问其最后见到城主夫人的时间。”
主管平城刑狱的知州杨银也在场,认为如此最为合理。这桩大案,无论如何也要在城主府内消解,作为一州的刑狱高官,责无旁贷。
“城主,卑职所见,这位先生所言有理。”杨银道,“卑职记得,方才城主吩咐将那些丫鬟婆子全数带进了旁边的厢房内,此刻不如将她们带来一一问个仔细。”
容华一一准许,并命人设出桌案椅座,供杨大人细断公案。
侍奉在尚华阁的下人们诸一被带入,按着各自记忆回答知州问讯,可想而知,因为受惊过度,个中回答不乏有出入者,但一个多时辰下来,梳理过所有人的供述之后,可得出了一个结论——今日拜过堂后,直至酉正之时,新娘尚端坐于喜榻之上。意即,城主夫人大概是在正酉时分之后遇害。
此番问询结束,天光将亮,当杨银的结论公布出来,叶为古忽又跳起,手指容缓道:“这不正正说明此妖女为杀我爱女的真凶!试问那等时辰,谁在后院?谁与新房所居的尚华轩最为接近?谁又能在城主府走动自如?”
容缓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计算了一下时辰,未曾言语。
容华眸光从她身上短暂抹,面向叶家家主,道:“叶先生已然忍到了现在,何不继续在旁听审?”
叶为古丧女之痛好似烈火炙身,疾声道:“城主,你此前一味包庇此女,叶某已然忍了,如今真相昭然若揭,倘若城主继续袒护妖女……”
“此前,本城主何时包庇此女来着?”容华颜色寒意凛冽,“叶先生不妨趁机说上一说,容参议在此前犯下什么样的罪过,需要本城主包庇?”
叶为古面色僵青,方要厉声反击:“……”
“恐怕在容参议眼里,本城主反而是一个公私不分,对暗杀、通敌、诋毁、煽动人心等罪过百般包庇的人吧?”容华又道。
容缓欠身一礼:“属不不敢,属下宁愿相信城主所作所为皆事出有因,而不愿将城主在证据确凿之下仍然对主犯网开一面的原因归咎于城主因私废公。”
想到此女手中或者握有自己先前罪迹的证据,叶为古气焰略有萎顿之势,但毕竟是丧女之痛,无论如何也是忍耐不得,趁着不远处的姚宽正自抱剑打盹,拾起地上利剑再次刺向他认定的罪魁祸首。
姚宽的剑再次将其掌中利器震飞。
看着这位一再找自己拼命的叶家老先生,晨光中那张在一夜间仿佛老去十岁的面孔,比之在灯火照映之下,其上的仇恨与痛苦更加鲜明清晰,突然生出恻隐之心,张口道:“叶先生不必如此,令爱并没有死。”
容华眉梢动了一动。
“你说什么?”叶为古双眼内血丝密布,瞪视着容缓问。
“令爱没有死。”
“你再说一遍!”
“令爱没有死。”
叶为古僵立片刻,认为自己领略了这句话的意思,焦切道:“你说我艾儿没有死?你将她藏在了哪里?她伤的可重?可有找大夫为她医治。”
容缓颦眉:“令爱没有死,没有伤,此刻,她应该正走在远离父亲掌控的自由路上。我说得足够明白了么?”
“什……”叶为古愕然。
满堂宾客中,也响此起彼伏地惊异之声,连那些恹恹欲睡者,也因这个丕然反转的情势而瞬间清醒。
“我去看了那间洞房,可谓血流成河。但,令爱加上她四名丫鬟不足以流出恁多的血量。”
容缓其语缓缓,旨在使每人皆能听得分明,“而从方才的审讯来着,城主府内的下人并没有出现失踪抑或伤亡。”
杨银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这条讯息。
“仅凭这些,你就敢说我儿安好?”叶为古声语嘶哑,“你这妖女为了脱罪,无所不用其极!”
“叶先生宁肯相信令爱已死,也不愿意听到她为了自由浪迹天涯的事实么?”方之青问。此时,听了容缓言语后,他有些恍然大悟:那时看见满室血流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森森死气,而是一股莫名的违和感,但因为不想闻嗅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而尽快离开其处,未能察觉过多。
叶为古须发颤颤,只怕错说一字,女儿死去一事坐实,但又不得不问:“如果艾儿尚在,那些血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不是人血。”
“啊?”满堂响起惊呼之声。
容缓迎着窗外升起的那一轮旭日,道:“如果这一堂出走,叶姐姐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早早开始准备。借着新婚嫁妆抬进洞房内的血,必定数量充沛,目的便是为了绊住新娘不见后人们搜寻追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