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护卫的游街,在在是打了叶为古一记狠狠的耳光。那两人只是府中所有侍卫中的两个,整座平城除了叶家没有人晓得他们是叶府中人,但,容华晓得。
因为晓得,所以成意使那两人以刺杀容参议之名游街示众。如今的容缓,在整个平城男女的心中,是救世的英雄,是崇拜的偶像,当得知囚车上的两个人是袭击容参议的刺客时,整个平城沸腾了,叶府二人充分受到了全城百姓的怒火洗礼。而且,这一次的囚车游街不止行经了灯市、井口这等平民街巷,从城主府在内的上元大街开始,直至叶府在内的庆云大街结束,目的别无其它,只为给叶家难堪。
叶为古站在门内,听着外面的骂声、唾弃声,声声皆似奔自己而来,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之不下。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女儿的指责。
尽管叶为古对整个府中封口,不使外间事传进府来,但堵不住从外间进府者的嘴。一个为叶家送粮米的粮菜铺杂工兴致勃勃地向厨娘说了城中正在发生的这桩大事。叶允的丫头们经过听见,不明所以的她们只当是为近来心情不好的小姐舒心解闷,也兴致高盎地进行了转述。
叶允听闻容缓遇刺,自然出府看望,行经游街人群,第一眼认出车内二人乃自家护卫,也就在第一时间想到了父亲。她踅返府内,才抵书房门前,其内传出的是父亲对管事的怒责声——
“你事前为何不安排仔细?为何出了这等的纰漏?”
“是,是,是小的行事不周。”
“这岂是一个不周便可搪塞的?你看那容华小儿给了老夫如何的难堪?若他带人上门质问,老夫尚有一番说辞,如今他不闻不问,却如此行事,老夫除了躲在门内毫无办法!”
“是,是,小的要不要去递个请罪条陈?就说叶府两个被驱赶的奴才因怀恨在心……”
“少给老夫故作聪明多此一举!”
一切不问自明。叶艾推开了阻挡的侍卫闯入进去,一双泪眸无声质问:爹,为何在这么做?为何要将女儿、将您自己、将整个叶家推入如此窘迫的境地?
叶为古不愿看到这样的女儿,尽管他从未认为自己有任何事行差踏错,尽管他做的所有的事为得只是女儿安好,也不想面对女儿这双泪盈盈的双眸,仿佛控诉他这个为父者做了如何天理不容之事。
他敛了敛声色,温和道:“近些日子不要出门,安心在闺房习一些针黹女红,为父会请上衣坊的大师傅进府为你授业。”
叶艾丕地跪下,道:“请答应女儿,以后莫要再对容缓行任何不利之事。”
叶为古沉下脸来:“为父做事自有分寸,你无须过问。”
“分寸?”叶允手指颤指窗外,“外面就是您的分寸?那两个人,五日前还在为父亲巡视外宅,如今身陷囚车经受百姓唾弃,父亲却连面也不敢露,这就是您行事的分寸?”
“放肆!”叶为古拍案厉斥,“为父几时教过你顶撞长辈的无状礼数?还不给为父退下?是想为父将你禁足么?”
叶允凝视父亲片刻,转身离去。
回往闺房的一路上,叶艾越是思虑,越是心灰意冷。
如父亲所说,倘若容华带人上门质问传父亲前往对质,父亲必有一番辩解说辞,届时虽然不能释解城主怀疑,但总是一个彼此的台阶。而容华,必定料到如此,故而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
而父亲,明知无论想对容缓做些什么,有容华的执意保护,必动不得她分毫,却杀心未收,顽固至斯,当真如他所说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不成?
她想,与容华的婚事当真可以作罢了,原本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订立,现在,容华未给父亲留一丝的颜面,父亲也毫无收手迹象,闹到如此地步,继续维系这桩婚约还有何意义?所有的乱事,不过起源于这桩婚约,为了杜绝再生乱事,只有将源头袚除了吧?
她回身,欲往城主府一行。
两名远随身后侍卫当即上前,惶恐道:“小姐,老爷吩咐,近几日不得让您出府,请小姐不要为难小的们。”
爹爹啊爹爹,你真是想逼女儿去死不成?叶艾挥泪踏进闺房,再不出房门一步。
*
游街示众的第三日,被关在房内的容华听到了消息。
今日冬雪初降,她撑一把纸伞,踩过尚未积成的雪花,在后园小湖边的停内找到了容华。
“请城主收回游街示众的命令。”她道。
容华回身,淡淡扫过她一眼:“你跑得如此气喘吁吁,就是为了找本城主说这样事?”
她点头,声字分外清晰:“正是如此。”
容华眼尾扫见了她云青斗篷上的些许雪花,下意识便伸出了手。
“请城主收回成命。”她再道。
容华的手指先行收回,垂眸俯视着那双亮得出奇的美目,问:“原因呢?”
容缓与其视线短兵相接,不避不闪,直迎无畏:“城主此举无论是为容缓出气,还是为申张律法,既然有人证在手,又知主使者是叶家,为何不直接拿其问罪?”
容华双眉锁起。
容缓自问自答:“您不拿叶家问罪,无非是晓得单凭这两个护卫的证词,不足以法办平城第一世家的家主,与其白费番气力,不如直接令其颜面无光,给一次足够震撼的警告。可是,为何如此?为何总是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得是……”容缓眸心如炬,素日略带两分绵软的声语,此刻清厉得如一把出鞘的剑,“为何明明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者的游戏,却总是要我们这些小人物替你们承担后果?”
容华眉峰紧蹙:“你晓得你在说什么么?那两人是无辜者么?若莫仇再晚一步,你便是他们的刀下亡魂!”
“他们是奉命行事。”容缓冷静道,抬手向亭外一指,“就如高大哥、姚大哥他们奉你的命令去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对是错,是罪是过,都该记在你的头上。”
亭外,被点到名的高泓、姚宽听后脖子一缩,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自己可曾为城主去杀人放火为非作歹过?
“那两人杀人未遂,触犯律法,交与知州府依法处置即可,何必一定要他们替不敢为他们出头的主子受这份折辱?”容缓道。
容华淡淡道:“你是苦主,既然苦主替他们求情,便依你所言。”
“谢城主。”容缓福了福礼,“属下告退。”
还真就走了?容华看着她已然走出亭子的娉婷身影:“这份毫无必要的善良大度,也是奢姐教你的?”
“即使是夫人,也教不了容缓这些。夫人再好,始终是出自云端之人。云端的人,无论如何体恤下情,也无法感同身受。”容缓回眸,“我请求城主停止,也不是因为善良大度,而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与他们处于同样的位置,也怕早晚有这一日。”
容华哑然失笑:“你是将你自己与那两个护卫置于同一境地了?”
“我与他们出身相同。”容缓道,“城主与叶为古皆出自高贵门第,在你们的眼里,他们生来下贱,无论是当街遭受百姓乱物抛砸,还是身首异处,皆无关痛痒。叶为古派他们来刺杀容缓,城主用他们来折辱叶为古,而真正角力者的你们仍然站在云端,冷眼俯睨下方的挣扎倾轧。”
这都是哪一门子的歪理?容华道:“这桩事情的本因貌似并非本城主与叶为古的角力。叶为古杀你,不是为了挑战本城主。本城主折辱叶为古,也不是为了打击叶家。”
容缓无声一笑:“叶为古杀容缓,是为其女,为其女的本因又在哪里?城主折辱叶家,是为了替容缓出头,出头的出处又在哪里?倘若城主与叶家之间毫无芥蒂,又怎会有容缓这个替罪羔羊?”
容华一时失语。
容缓姗姗而去。
她这一番前来,是为了替那两个人求情,还是为了阐明立场?她与他从不属于同一世界,今后谨守分际,万勿越线?这个时候,明明有比这个问题重要得多的事情需要思虑,无暇再分心神,只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每每见刀子,更多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呢?
*
叶为古挂在军中的闲职被削。
原本便是一个挂名闲职,无非为使门楣更加显耀而已。但,被城主以公而告之的方式削去,如何能够坦然接受?
容华的理由,无论那二人是否当真已被叶家驱逐出门,叶家总逃不脱治下不严的过错,削去军职,以示薄惩,既符律法,也顺人情。
叶为古真真是怒了。
容华此女,断不能留!
这一次,他改弦易辙,集合府中门客仔细斟酌,有门客道若使如今如日中天的容缓突然消失,只有两个法子:要么触犯军纪,要么容华厌弃。
“触犯军纪?”叶家管事眼前大亮,“我们在全城散布消息,说容参议是别家藩地派来的细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