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
迦楼罗火翼
初春的香川城,一辆棕棚的马车缓行在微雨里。
驭车的清晓仰头看去,却见半空中浑然隆起一座半透明的巨茧,几乎将整个城市都笼罩进去。茧内依稀闪过朦胧的浅碧光晕,仿佛一句未及吐露的心声。
“那是什么?”这位落拓不羁的少年公子脱口问道。
车厢内的同行者已伶伶俐俐地凑近——香料铺养霞斋的小伙计阿鸾眯起眼睑,刹那间,一抹若有若无的青琉璃色掠过他双眸……
“是‘苍灵’的茧。”阿鸾说着一口徽州腔的绵软官话,“冬末春初,苍灵虫会从土里钻出来,在人烟稠密处结茧汲取生气。只有等它吸够了生气羽化飞去,才会春暖花开,否则任你立春多久都没有用的。”
“吸取生气,那不是妖物所为吗?”清晓诧道。
阿鸾连忙摆手:“没那么可怕啦,只需一点点而已——初春时候,人不总会乏力恍惚、生些风寒小病什么的吗?那就是苍灵虫闹的。”
今年自开岁以来就长雨不晴,草长莺飞的春景不知哪天才能看见。清晓不由叹了口气:“我说春天为什么别称‘苍灵’呢。这贪得无厌的家伙要吸到哪一天才够本啊?”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春天哪次不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阿鸾说着,伸手拿过褡裢和雨伞,“我这就到啦。谢谢你载我一程,耽误你去汪家‘后李园’接兄长了。”
他说着跳下车撑起伞,回头仰望车内的清晓。在他身后街巷尽头,遥遥铺展开一片清波,映着白石平桥的倒影,犹如玉梳滑落在旧青衫上。
像被刺痛似的,清晓蓦地转过头——是砚池!那座桥……不就是让人胆寒的“踯躅桥”吗?
注意到他细微的惊恐,阿鸾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是跟我在一起时间久了的缘故么,似乎你也渐渐能‘看见’了啊。”
“看见”么?
阿鸾就是能“看见”的——这位十六岁的文静少年天生一双“青眼睛”,可以看透阴阳两界的全部真相。
“就算能‘看见’,也是你的‘青眼睛’映照出来的。反正我有法宝应付。”清晓说笑着,下意识地抚住腰间的匕首佩刀,刀穗上的犀角饰物含着一抹金蜜色的暖光。
可久久不见阿鸾回答,清晓转头看去,却见油布竹伞直愣愣地挡在前方。他脱口问道:“阿鸾你怎么还没……”
“不是阿鸾,是我……”伞下传来小女孩的童音——一个双鬟幼婢正仰着脸儿站在车旁,眉目有点眼熟的样子,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刚就招呼了,卢二爷你在说话没留神。二爷不认识我了?我是虎妃花魁身边伺候的红鱼啊!”小丫鬟伶牙俐齿地自报起家门来。
“原来是你。”清晓终于有了印象,“怎么啦,着急赶忙的?”
“虎花魁想见你。现在的情形二爷你是晓得的——我好不容易才得空溜出来给她传话,请二爷你务必去见上一面!”
香川坐拥盐漕之利,可谓春风十里繁华盛极,城内声伎云集名花争艳,而云龙书寓的虎妃始终独占魁首。可她最近却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两淮盐运使金大人打定主意要纳她为妾。别人一见有赎身脱籍的机会,还是这样的身家,早欢天喜地贴上去了,可虎妃却一口回绝给金盐道没脸,惹得他勃然大怒放下话来,说谁还敢跟虎妃来往就是同他过不去。
不用想也知道虎花魁如今的处境,清晓与她交情不浅,早就抱不平了。只苦于立场微妙——身为两淮盐政卢照之的次子,他很清楚父亲和金盐道一个管盐税一个管盐法,虽说井水不犯河水,却都沾了几分“咸味”,所以自己一举一动实在不好过于放肆。
但清晓更明白,虎妃若肯开口求人,事情绝不会弄到今天的地步。这次独独差人来传话相请,就表示她信任、并且只信任自己。
此行本是去接长兄清方的。清方被大布商汪家请去,给一脉单传的小少爷主持开蒙礼,少不了要在他家“后李园”中,那株千年郁李树旁摆下谢师宴,所以无需着急。于是清晓果断召唤红鱼上车,朝云龙书寓而去。
过了“引市关”的牌楼,曲巷两旁便都是楚馆秦楼了。天光淡漠,家家门窗紧闭帘幕低垂,耳中只听得到渐渐喧杂起来的雨声。白昼如此冷清,谁又能想象每日黄昏未尽,这里便已“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了。
云龙书寓大门已在望,清晓却觉浮光跃动在眼角,连忙转头,只见宅旁火巷的水磨青墙间,竟盛开着大片大片浓艳的麝香玫瑰花。
——那是虎妃孑然而立,两檐的雨帘自身侧倾泻而下,她却连伞也没打,就这么静静地倚着一株绿沉沉的枇杷。清晓急忙勒马,红鱼赶着下来,两人一个撑伞一个扶她上车。
还好虎妃并没怎么淋湿,她一坐定,绫罗裳裙便羽翼般铺展,几乎溢满狭窄的车厢。香川城的“最上花魁”今天打扮得格外光艳,这身装束也惟有她的美貌才压得住——松叶青瑞芝纹女衫和织金鱼鳞百褶榴裙,外罩朱砂色祥云如意氅衣,麹尘色的袖口衣裾宽镶密滚着整幅的牡丹狮子,翠钿明珰,更戴着一朵罕见的绯红冬牡丹。
这牡丹也大有来历。素来青楼花榜只到花相芍药封顶,可虎妃夺魁时却偏要占花王之位。有好事者看她色艺应对无不冠绝,却不像以才情名世的“女校书”们那样,对骚人雅客另加青眼。估摸着她识不了几个字,便故意刁难说若能赋诗为牡丹添彩,定为她冠上花王尊号。
虎妃当时满不在乎地嫣然浅笑,挥毫立就一幅墨牡丹,笔意酣畅淋漓。四座先还只是惊疑,待细细看去,却发现这幅画一枝一叶都是文字组成,竟浑然凑成“唯有牡丹真国色”一联,到这里众人惟有啧啧叹息的份儿了。自此虎妃便成了香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花王魁首,唯有她有资格妆饰牡丹。
当然这段逸事清晓是无缘得见——虎妃成名时他还是总角孩童。也许是年龄这层关系吧,虎花魁待这位不成器的卢家二公子就像自家兄弟般。此刻她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揶揄道:“呦,小卢哥儿怎么亲自赶车上我这儿来了?”
“顺路嘛。待会儿要去接清方哥哥。他是读书人臭脾气,一定要我亲自跑一趟。”清晓完全不怪她明知故问,言辞间自有一份体贴。
“那可耽搁你功夫了。”虎妃何等伶俐,一听这话眼角便泛起盈盈暖意。这丝微笑足以令大雨俱化作落英,然而她却绝口不提谢字,“我这几天出门不方便,可今天又必须去见一个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陪我走这一趟了。”
清晓当即扬鞭启程,却还不忘打趣:“虎花魁你打扮得这么鲜亮,想来那人可不一般啊。”
“你是笑我这般处境还不知收敛吧!”虎妃抬起华袖遮住唇角,“我天生如此,还怕了谁不成?今天也别管去哪里,顺着我指的方向走就是。到了地方你只等在车上,我说句话就出来。”
“还是带上我一道吧。别人问起来,只说是你小厮嘛。”
虎妃将他上下一觑,倒也瞒得过人去——清晓高大挺拔,面孔轮廓鲜明俊朗得犹如异邦人一般,却是个弱根子,加之襁褓里就没了母亲,其父万般溺爱,只怕养不活,至今都没给他剃头行冠礼,还做童子装束。平日里常看到这纨绔少年散着一头红铜色的长发,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简直成了香川一景。
不过因为要去接道学家兄长的关系,今天他装束上规矩很多。香川城个个都知道虎妃出手豪阔排场极大,随身带个这样的小厮也不算出格。只是一个世家公子肯帮忙到这种地步,也实在难得了。
于是虎妃破颜一笑:“那便偏劳你了。话说在前面,当我的小厮可没得赏钱啊。”
“让我这么挨着坐便是打赏了。”清晓调侃着,故意凑近虎妃嗅了嗅,“咦?虎花魁今天竟没有熏最爱的龙脑万寿香?”
虎妃扬起荷包穗儿轻敲少年的肩膀:“哥儿仔细看着前面,别耽误了走路!”
这提醒并非多余——半是虎妃自己说不清楚,半是轰轰雨声横加干扰。清晓一时迷了前路,探头看去,异样猛烈的雨势将街巷彻底晕成水墨画。
马儿一跐一滑,只顾机械向前。忽然,清晓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疾掠而过,曳着星星光痕……
纤细的光丝飘忽缭绕,不断明灭延展,全然不顾豪雨如注而摇漾成线。渐渐的,水一样的薄明灌满周遭,令清晓有种行进在被阳光照彻的西洋玻璃鱼缸里的错觉。
隐隐的,某种幽咽的低吟从雨声底层执拗地泛起,就像喧天盈耳的鼓乐中,依然能听到无数小钟磬在孜孜不倦地合鸣。终于,清晓意识到,刚刚一直干扰他的不仅是降水,更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
回看浑然不觉的虎妃,清晓沉不住气了:“虎花魁,你有没有觉得哪里……”
“看那里!”虎妃从容抬手指向前方,一片浊灰间似乎有什么在摇晃——那是一柄红伞笼在飞溅的水雾中央,越发显得黯淡伶仃。
——大雨中有个青衣小婢,正撑着红伞踉跄相迎。清晓乍一看,还当是虎妃的小红鱼追过来,待走近才发现这丫鬟年龄个头都大不少,应对也更加纯熟:“请问这可是虎花魁的车?打我们家门口兜了三四圈了,我们家娘子不放心,差我过来问问。”
“你可是双鸦儿?”虎妃自帘内问道,“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有劳虎花魁记得。”双鸦儿嘴里客气,却不行礼,转身在前引导,“我家娘子正等着呢,请跟我来。”
走入院中,一直缠绕在耳际的纤音明晰起来,恍如深藏在重重湘帘后的白银风铃——
这不是虫鸣吗?
盛夏清夜的繁密虫声,怎么会出现在草木尚且枯槁的初春?
清晓还在沉吟,引路的双鸦儿已打起半旧暖帘,将他们迎入内室。三间两厢家常陈设,只是迎门的匾额上不知为何,竟大书着“鸣珂轩”三个字。
哪有人家给居所取名,不避唐代倡馆云集的“鸣珂里”之嫌的?
而一位凤眼蛾眉的少妇竟堂而皇之地端坐在这刺眼的匾额下。她一身沉香色家常旧褂,只用竹簪将满头青丝绾在脑后,不施脂粉,淡远的姿容恰如秋山间横曳的一抹疏烟。见客人来到,她也不起身寒暄迎接,只是略略点头致意。
浓妆盛饰的虎妃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这少妇面前站定,抬手轻抚鬓边的牡丹:“十年了,阿袅,别来无恙。”
清晓怎么也没想到,虎妃不顾一切而非见不可的人原来就是她——香川风月场上传说般的存在:袅娘。
十年前,这两位美人都恰是豆蔻梢头。那时虎妃艳名初布,便有位巨贾一掷万金要为她赎身,还摆下酒宴遍请风流名士,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可虎妃却全然不为所动,席间眼看就要闹僵,就在这时,扮作乐工的袅娘突然起身,曼声轻歌《雨中花》,婉啭娇音夺魂摄魄。
待解了围,袅娘便换回女儿妆容,柳态烟眸令人惊艳。巨贾听说她尚未梳拢,立即决定改赎她回去。而虎妃神情自若,把酒相送,相约十年之后重聚。
当年这场华筵留下了两段佳话,一是袅娘昙花一现的娇姿,二是虎妃艳冠群芳的气度。结局也堪称双美:既遂了袅娘的从良之愿,又成就了虎妃十年不堕的盛名。
一晃十年过去,如今两人再见决非为了叙旧。就连清晓这样的公子哥儿都知道得很清楚。
“你幸福吗?”虎妃无视烦人的虫鸣,劈头问道。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单刀直入,袅娘当即愣住,好一阵子才用低弱纤微的声音叹息道:“这么多年过去,阿虎你还是老样子,长此下去可如何了结?”
“了结?”虎妃嗤笑一声,“我还没咽气呢!”
“阿虎!”袅娘音量虽极小,在纷纭虫声里听来却分外清晰。她埋怨道,“别跟我装糊涂,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呆在那火坑里是什么意思,尽早给自己寻个结果啊!”
虎妃挥了挥衣袖:“又是了结又是结果,阿袅你也是老样子,说起话横竖离不开个死。”
“谁要你死了?”袅娘一下子涨红了脸,“我是好心提醒,劝你趁早回头,像我一样寻个终身的依靠!”
“所以啊……”虎妃深吸一口气,秋水般的瞳仁里映出对方的眉目,“所以我才问,你幸福吗?”
袅娘一时气结,她眉头痉挛似地抽动了两下,开口却斩钉截铁:“幸福,当然幸福!”
“那就好。”虎妃的指尖再度掠过鬓边的冬牡丹花瓣,而她的笑容却比花更娇艳,“我们言尽于此,告辞了。”
说罢她朝清晓扬扬下巴,转头就向外走。
袅娘顿时坐不住了,起身疾步上前:“阿虎你这是干什么,我知道你怨我,但也不必……”
“怨你,我为什么怨你?”虎妃慢慢站定脚步。
“怨我……夺了你的好前程……”
回头凝视着袅娘,虎妃眼角漾起有些无奈又有些怜惜的苦笑:“别傻了。当年一心想脱籍的是你不是我,我怨你干什么?”
“那你为何要约定十年后再见?”
这一刻,虎妃缓缓低下了头,轻笑一声:“你本是官家小姐,因为父亲犯了事才沦落风尘,自进门起就寻短见,要不是我留心着,只怕早已死了几十次。那天汪老爷设宴时,让你扮成乐工,也是我的主意……”
见提及往事,袅娘戒备地扫了清晓一眼,咬牙打断:“有事说事,扯这些干什么!”
虎妃果然再不多讲一句,只是静视对方片刻,终于牵动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幸福吗?约定十年后再见,就是为了问你这一句。如今我心愿已了。你再不是那个寻死觅活让我担心的阿袅,而是好人家的姨奶奶了,再和我有牵缠,会妨碍你的清名。所以,我们言尽于此。”
至此,清晓终于明白了虎妃此行的真正目的——这个鲜烈而倔强的美人,始终不肯吐露在心底暗藏了十年的关怀。
“你这人怎么执迷不悟呢,呆在泥坑有什么意思!”袅娘控制不住地高喊起来,嘶哑的嗓音全然没有了当年唱醉众人的神韵。
虎妃劈手抓住袅娘手腕:“你的声音怎么了?”
“声色是地狱根苗!没了好嗓子也免了下地狱。阿虎你不知道么,乐籍之人都是虫,烂泥里的虫,将都来是要下地狱的!”袅娘的咒骂越激烈,嗓音就越粗嘎难听。
“我是不是虫,下不下地狱,别人说了根本不算!”虎妃一字一字地说罢,猛然甩手。袅娘顿时跌坐在地,受惊扰的鸣虫顿时百倍地喧嚷起来。
虎妃振衣正欲举步,却突然停下,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奇怪……清晓,你……听见什么没有?”
到现在才注意到虫鸣吗?清晓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当然听到了……一路上都听到!”
虎妃面色微变,埋怨道:“那怎么不早点说呢?小孩子嗓子都喊哑了!”
“小孩子?”这话全然出乎清晓意料,“我没听到小孩子的声音,那些虫子太吵了!”
“虫?哪里有虫!”虎妃本能地局促起来,却见袅娘低垂的面孔上,滑过一丝抽搐似的怪笑,闪烁的视线随即游移向紧闭的两厢房门。
这稍纵即逝的眼神触动了清晓,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上前猛地拉开厢房门扉,却本能地回手按住腰间的佩刀——
就在他鼻子跟前,各式各样的玲珑小笼紧紧重叠着,自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下,塞满整个房间。透过细密的栅栏缝隙,可以看到纤小透明的翅翼交错纷纭。
是虫!嘈叫的鸣虫竟塞满人日常起居的厢房!开门的响动令群虫慌乱起来,鸣声顿时震耳欲聋……
清晓只觉得凉意一寸寸滑过脊背——在香川,常有雅人在暖室养鸣虫越冬,可眼前多到挤绽出来的状态也太过反常了……
血色渐渐从虎妃面颊上退去,她强自跑去拉开对面房门,大量虫笼猛地崩塌下来,七零八落地直滚到堂屋里,她急忙退后才没被砸到。虫声霎时又扩大了一倍……
愣了片刻,虎妃突然不顾一切地抓起小笼乱丢出去。不知她意欲何为,更怕她被尖利的竹片铜条刺伤,清晓急忙赶去,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把她拖了出来。
“那孩子在里面,我听见他在里面哭啊!”虎妃朝着厢房拼命挣扎高喊。
直到此刻袅娘才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旁观者般斜睨着慌乱的二人,她的语调格外冷酷:“那孩子?你们……是在说嘉儿吗?”
——嘉儿!
清晓再一次陷入了不可解的谜团,对他来说这并不是陌生的名字,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
“清晓,清晓!这是走到哪里了啊,只管拽着我干什么?”焦急的呼唤令清晓陡然清醒过来。
他反射性地转头看去,却见自己正死死捏住虎妃的手腕,惊得连忙松开。对方这才舒了口气轻拍胸口:“从刚刚开始,清晓你就一直不应声,可吓死我了!”
自己是在途中,还在车上?
那么刚刚那一切,都是……幻觉?
可幻觉怎会如此真实?就好像灵魂脱离了身体,于片刻间沉溺于另一个时空……
“你怎么了,有点不对劲啊!”清晓的恍惚令虎妃惶惑,她试探性地轻推对方的肩膀。
“虎花魁……”清晓脱口问道,“你……是要去见袅娘吧?”
这一刻,惊讶如急风漫卷过虎妃的面孔。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会知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阿袅啊?”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
——自己片刻前经历的也许并非“现实”,但的确是“真实”的!它是曾经发生的过去,还是即将降临的未来,是天机一线的提示,还是暗藏危机的预警?
“我不认识袅娘,可是……”清晓深吸一口气,抵御着渐渐侵袭向周身的寒意,“今天不要去见她了,你听我一句,我们现在就回去!”
虎妃闻言勃然变色,她怒视清晓,炯炯双眸含着不信任的光芒。
无人驾驭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雨点有一搭没一搭的滴落着,狭窄幽暗的车厢被沉默笼罩,不时飘来马儿甩动耳朵的声音。突然间,虎妃趁清晓不备,一把挑开青帘,纵身跳出车外……
清晓连忙追出去,刚踏上地面便一下子呆住,连虎妃也控制不住地停住脚步,两人一前一后站定下来,举头仰望——
一株参天巨树傲立前方,天梯般层叠攀升的枝条上,堆积着繁密的皎洁蓓蕾,树顶几乎要和灰白的苍穹融为一体。急雨浅风中花影迷乱,却始终不见半朵飘下,那竭力盛开的姿态有种强人所难的威压。
好大一株……梅花?
此时该是梅花花期,可闻不到梅蕊的甜香,看花姿也不像……
虎妃已缓过神来继续向前,她鬓边的红牡丹在遮天琼雪前也毫不逊色,清晓只得紧跟上去。刚绕过花树,一泓碧水便粼粼铺展,宽广的池面被雨点琢满细密的涟漪。对街衢市之间,稳稳地搁着一座白石平桥……
——踯躅桥!
——比刚刚更加接近了!此刻仅隔这一片砚池,连桥上的七节栏杆都依稀可辨。
“嘉儿!”嘶哑的声音,唤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名字,顿时打断清晓的思绪。
隔着稀疏的柳影,一身沉香色家常女褂的妇人,正沿着水岸急步追上前去,紧紧拉住一个锦衣华服的总角童子。
究竟该算初次邂逅,还是再度重逢呢,清晓一时间无比困惑——这妇人正是幻境中的袅娘!
而被唤作“嘉儿”的童子,更有着清晓熟识的面容,他怎么会在这里,明明这时候,他应该和“那个人”在一起啊……
可状况却急转直下——嘉儿厌烦地甩开袅娘,痛惜地连连拍打衣袖:“别碰我!这衣裳是我娘一针一线辛苦缝出来,要我穿去见客人师长的,被泥坑里的虫娘弄脏了可怎么好!”
“娘……我才是你亲娘啊!”袅娘句句都像含着炭火,她一把抱紧那孩子,“现在就跟为娘的走,谁也不能把你从为娘的这里抢了去!”
“来人啊,快来人啊!虫娘发疯了!” 嘉儿顿时被这激烈的举动吓懵。他着急叫人不得,拼尽全力挣扎踢打,“还不放手,等我告诉爹娘要了你的命,恶心的虫娘!”
血色霎时涌上袅娘面孔,又霎时褪去,她动作一滞,嘉儿瞅准机会急忙挣脱就跑。
“那就……怪不得我了。”相距颇远,不知为何清晓分明听见了袅娘这句低语。
虎妃脱口惊呼“不好”,却只见身影一闪,哗啦啦水响成片,岸边早没了嘉儿的身影。凄惨的呛水呼救声从池里传来,袅娘却泰然自若,近乎安娴地缓缓收回前伸的双手。
她把嘉儿推下去了!这女人……竟将亲生骨肉推进水底!
虎妃不顾一切地冲向水边。几乎是下意识地,清晓反手一把将她拽住。
——这不对劲!
——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贸然过去……
虎妃奋力想挣脱:“放开我!那孩子,我要去救那孩子!”
清晓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我比你更该去救那孩子!可是……”
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响动,袅娘缓缓转过头来,毫不畏缩地眺望着两位相争不下的目击者:“那孩子?你们……是在说嘉儿吗?”
“放手,好痛!快放开我啊,清晓!”又急又怒的惊叫声令清晓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将虎妃的手腕捏得通红,对方娇艳的脸孔都疼得扭曲了。
连声喊着对不住,他忙不迭地松开手。
虎妃转动手腕蹙起黛眉,斜睨清晓的目光里残存着几分警惕,见对方是真的清醒过来,她才松了口气轻拍胸口:“从刚刚开始,清晓你就一直不应声,可吓死我了!”
自己是在途中,还在车上?
刚刚发生的那一切……是幻觉?
的确啊,这世上哪会有参天的花树,哪会有残杀爱子的母亲。只是这幻觉太过真实了……
“你怎么了,有点不对劲啊!”见清晓还在发呆,虎妃不安地轻推他肩膀。
就在这一刻,狭窄的车厢内,疲惫的雨声里,陡然撒落马儿甩动耳朵的声音……
不……不对!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反应,似曾相识……
一模一样的事情都曾发生过,连前后流程都一般无二——一遍遍,是真是幻;一遍遍,无尽循环!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自己,还是……身边的虎妃?
“你要干什么!”耳中传来尖锐的斥问。清晓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竟在未曾察觉的状况下伸手紧握虎妃的手腕,他一惊连忙松开……
这反常的举动令虎妃毛骨悚然,但她强自镇定后退一步,转过头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小厮出门前多喝了几杯,阿袅你可别在意!”
这一刻,清晓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置身何处——这是一座三间两厢、陈设简净的家常房舍,抬头看去,迎门的匾额上,赫然是“鸣珂轩”三个大字。
“是……双鸦儿带我们来这里的吗?”清晓脱口而出。
虎妃暗拽他衣角示意别再胡言乱语,随即转向匾额下的座椅:“对了,怎么没见到双鸦儿呢,她该出落成大姑娘了吧?”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袅娘端坐在椅上,神情有些异样。
明明素昧平生,但清晓却分明“认识”这位鸣珂轩的女主人。见过她波涛暗涌的淑静,也见过她不动声色的残酷,甚至能揣测到此刻她异常表情下,正隐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清晓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返身急步走到门口,猛地揭起暖帘,视野的扭曲感令他蓦地闭起眼睛。
比例太过怪异了——庭院一角,硕大无朋的白花巨树静静伫立,照临一带寻常池沼……
越过并不宽阔的池水,市肆楼馆对峙的飞檐之间,踯躅桥洁白的姿影近在眉睫,连栏杆上的宝珠顶雕刻都历历在目!
它追过来了!越来越逼近,直至近在咫尺,这座令人心悸的“踯躅桥”……
对于旁人而言,踯躅桥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交通枢纽。爱的是它便捷地连接了香川城内外,恨的是桥两端巷陌纵横,即使本地人也时常迷路,于是大家便半开玩笑地以谐音为它取了个诨名——“蜘蛛桥”。
可这里的的确确是危机四伏的蛛网。
踯躅桥下是香川城水网交会之处,玉钩河、问道河等水脉在这里汇合,迂回成砚池。然而流水冲激来又滞留下的何止有形之物,这片深池更是浊气怨念的淤积之所,扼锁其入口的踯躅桥也不时幻化为勾连人间和异界的通道,诱惑迷途者殒身其间。
也许是命运故意安排,清晓和“青眼睛”阿鸾就相识在踯躅桥头。对于他们而言,这座桥正是最可怕的猎人设下的最凶险陷阱……
深吸一口气,清晓默默放下暖帘,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砚池边,有座私家花园因举世无双的千年郁李而得名。清晓记得这株老树遗世独立的姿态。
可如果从“虫”的眼中看去,它又是什么面貌呢?应该参天无极,如天梯般直抵苍穹……
清晓一步步走了回去,越过不明所以的虎妃,直至袅娘面前,一字一字地问出早知答案的问题:“嘉儿呢……”
香川城大布商汪氏寄厚望于单传嫡子,特意请清晓的长兄,前科榜眼、青轴书院山长卢清方为他主持开蒙礼,而汪家小少爷的乳名……唤作“嘉儿”!
是踯躅桥的逼近造成的影响吧——虽然被异样地夸张放大,但毋庸置疑,门外这株巨树正是汪家的千年郁李,而这宅院正是“后李园”!
被清晓劈口逼问,袅娘顿时愣住。沉默片刻后,她轻描淡写地扯了扯嘴角:“那个女人的孩子,已经被我杀掉了!”
这答案早已不能给清晓以任何冲击,虎妃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袅娘并不回答,只是缓缓揭起袖口。皓腕上重重叠叠,遍布着触目惊心的新旧伤痕。此刻这妇人眉目间一片不自然的开朗:“不就是明媒正娶回来的正房吗?那女人的爹爹只不过是翰林院检讨,我爹在牵连进‘《南山集》案’前可是编修!轮得到她在我面前转文,笑我‘虫人’么?她打我骂我折磨我逼我吞炭哑了嗓子,那好啊,我就杀了她的孩子绝了她……”
即使袅娘成功跳出火坑,甚至生下了无可替代的子嗣,成为青楼红颜向往的传奇和人生的榜样,但在“人”的眼中,一度为“虫”,永远都摆脱不了“虫”的身份。
虎妃也许比袅娘更早认清了这一点吧。她定定地注视着已然陌生的故人,突然一个激灵,转身拉起清晓,指尖还在细细地颤抖:“我的身份不方便,清晓你快出去跟汪家人说……”
“不要白费力气了。”袅娘沉静而落寞地哧笑了一声,“我把他推进砚池里,现在下雨涨水,只怕早就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一切……都是真的。
——虎妃来见袅娘是真的,袅娘杀害嘉儿是真的,虎妃想救袅娘的亲生骨肉却无能为力也是真的。这些“幻象”全都“真实”存在。
真真幻幻的时空不断交错,可清晓已无力追究了——自己不止一次地亲历未来,却什么也不能改变……
耳光声猛然响起,只见虎妃冲到袅娘面前,没头没脸地扑打过去,哀切的呼喊直到这时才爆发出来:“你这疯子!什么‘那女人的孩子’,他是你亲生的啊!嘉儿是阿袅你的亲生骨肉啊!”
袅娘虽然被打乱了鬓发,神情却一片麻木:“我的亲生骨肉?他一出生就被抱走,直到今天他何曾来看过我一眼?我打发双鸦儿悄悄去瞧他,却被正房发现,活活把双鸦儿给打死了!那孩子根本不认我这亲娘,从会说话起就叫我‘泥坑里的虫’,一直叫到今天……骨肉?对,他是我的骨肉,却不是我的孩儿。”
这番话将清晓引入了回忆的迷境……
——难怪袅娘听见自己说起双鸦儿便神情异样,原来这小婢早就不在人间。
——可是自己明明见过双鸦儿这彼岸亡魂啊?难道真如阿鸾所言,自己“能看见”了?没有“青眼睛”的映照,自己也“能看见”了!
——不对!自己根本没见过双鸦儿,她雨中相迎的一幕应该是幻觉才对,自己早已从那重幻境中清醒过来,和虎妃一道看见了袅娘杀害亲生儿子的现场……
——不不……袅娘虽亲口承认杀死了嘉儿,可行凶场面也只是幻象才对,因为自己明明一直置身在后李园鸣珂轩里,守护在虎妃身边……
——可自己为什么会在鸣珂轩里呢?
——因为红鱼小丫鬟的召唤么,说起来她也来得蹊跷,阿鸾前脚走离开,这小婢后脚就出现在车下了。
——如果……红鱼也是幻觉呢……
——甚至……阿鸾都是幻觉呢……
——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后李园,走进鸣珂轩的?
——来往后李园这么多次,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注意到“鸣珂轩”这古怪名字?
——为什么呢……
——因为……后李园根本就没有“鸣珂轩”!
清晓突然意识到,对于此刻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除了层层叠叠的幻境,自己竟没有半点可靠的记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是袅娘张开蛛网,静候他和虎妃的来到,还是虎妃根本就是引路的同谋?
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妄,自己在何处,应该相信谁?
缓缓地,清晓终于按紧了腰间的刀柄……
突然,浓浊的烟气毫无征兆地漫卷而来,看似不紧不慢,转眼却模糊了清晓的视线——那是无数飞虫,鼓动着细软的翅膀翩舞,结成浓稠的白雾,将几步外虎妃和袅娘的身影吞没……
耳中陡然渗入了某种奇妙的嗡嗡声,伴着连串细微的爆响,鸣珂轩两厢的门扇猛烈崩开。清晓本以为会看见幻景里密密实实的小笼,却不想不计其数的鸣虫们如弹丸般从室内疾窜而出,劈头盖脸地朝人身上撞过来。
伴随着玎玲清响,清晓拔出片刻不离的佩刀。
一接触他的体温,刀穗上的角饰便隐现出星星点点的蜜色金辉,虫雾稍稍触及这火光边缘,便崩溃溶散。
——这就是清晓足以应付一切的法宝,“通天犀角”的威光。
因为清晓诞生在七月半异常凶险的时辰,其母以性命为代价,从蜂拥进产房的妖魔鬼怪手里将他夺回。可贪得无厌的魑魅魍魉依然不放过他,清晓能平安活到今天,全靠其父遍寻天下,找来的一对辟邪灵物通天犀角。
虽然其中之一被他送给了“青眼睛”阿鸾,但刀穗上仅剩的一枚也足以在更凶险的境况下保护主人。清晓起初并没有把这些虫放在眼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次面对的,是最渺小的死神……
虫蛾们奋不顾身地聚集而来,将他重重裹住,连犀火都被闷在其中。虽然里层的虫不断被烧溶,外层却依然前赴后继,比飞絮更轻的琐屑之物堆积在一起,分量竟大得不可思议。连剽悍的清晓都渐渐不堪重负……
不能坐以待毙!
即使脑海中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行动的指令却无法传达。实在太重了,这是清晓从不曾体会,甚至想都没想过的,虫的重量……
清晓拧紧唐刀似的眉头,奋力挥动手腕,这一刻,犀角仿佛蓄积已久的火山,赫赫然喷薄出炽烈郁金光华……
视野顿时一片空无。
过了好一阵子,清晓也不能确定目力究竟恢复了没有,因为四周一片无垠的苍白,仿佛没有温度的冰天雪地。
隐隐约约,前方浮现出车马的轮廓,可距离多远却始终无法判定——在这片旷阔而平坦的空间内既无上下左右、也无远近高低,马车简直就像悬浮一般。
绵长苦雨如今是彻底停了,耳中灌满极静中才能听到的轰轰声。仰起头,天空恍若巨大的云母薄片,看不清云层日影,只是均匀地膨胀着寡淡的明亮,却偏偏晃得人睁不开眼。
简直像是走入了光之穹隆下……
光之……穹隆吗?
难道自己走进了“苍灵茧”中?还是早已置身于茧内,却一直浑然未察!
难道重叠了三四层的幻境,还有虎妃和袅娘、红鱼和双鸦儿,全都是吸取生气的“苍灵茧”造出的?
突然,一缕若有若无的白烟柔曼地飘曳开来,慢慢汇聚成某种熟悉的轮廓……
——那是一座宝珠栏杆七节白石平桥。
就像信手挥洒出的泼墨绘卷一样,桥影准确而迅速浮现在这片空白天地间,真实得全然不真实。
——踯躅桥。
果然危机暗藏,因为踯躅桥已近在眼前!
一对身影纠缠在桥头,嘈杂声随即涌入耳中:“生下一脉单传的子嗣有什么用?汪家根本没有谁拿我当人看,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呢?你凭什么风光无限,如今金大人要赎你,卢家二公子还奉承你!什么小厮?谁不知道带犀角刀的就是卢家的‘鬼小孩’,他能送他亲娘去阴间,怎么没送你去?”
袅娘嘶声叫喊着,狠命揪住虎妃将她拖向对岸。在这发狂的蛮力下,虎妃踉跄着眼看就要跌倒。
这一刹那,在清晓的眼中,袅娘和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骤然重叠——
她看起来,如此像“厄物”!
踯躅桥上出没着素服白裙作前朝打扮,螺髻上斜插赤金点翠蝴蝶簪的异类“厄物”。没有人知道她是水鬼还是妖怪,只知道遇上她的人,次日都会陈尸在桥下的砚池里,全身灼伤,近看则会发现火痕之下,全都是极寒坏死的冻疽。清晓也曾嘲笑过这传说的荒诞不经,直到那一天,在暮春的踯躅桥上,他亲手救下了被厄物袭击,命悬一线的阿鸾。
迄今为止,在所有遭遇“厄物”的人中,他俩是唯一的生还者,也正因此而被她纠缠上。
这妖魅与她设下的踯躅桥陷阱,始终阴魂不散地出没在两人身边!
快逃,逃得越远越好。理智告诉清晓应该这样做,可一边怒吼着“放手”一边直奔向袅娘,却是他最直接的行动。
可这援助却换来虎妃激烈的喝阻,即使纠缠在一处,她的衣襟妆容却丝毫不乱:“别插手,这是我和袅娘两个人的事!”
“装什么装,我最恨你这不可一世的嘴脸!”袅娘诟骂着,劈手去抓虎妃鬓边的簪花,“你也配得上牡丹?”
可她还没触到那花朵,就被虎妃猛然掀翻在地。香川城的最上花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昔日的同伴,眼光中终于流露出冰凉的蔑视:“你到底想怎样,袅娘?恨也好怨也好都冲我来,可你干的都是什么事?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
“这样才能让你死!”袅娘奋力支撑起身体,“要你死,我只要你死!可是我连自己的死活都做不了主,又怎么能取你性命!”
了解了对方的真正意图,虎妃反而沉静下来。她轻摆衣袖雍容而立,一如年年七夕花魁斗巧的船头,沐浴交织着羡慕崇拜与忌妒鄙弃的目光之密雨。从此水也好火也好,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她分毫:“就凭你是杀不死我的。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左右我的性命。”
“那女人说,只要把嘉儿给她,就能替我杀了你!”袅娘歪斜着嘴角,露出得意的诡笑,“我给过嘉儿机会,他不肯要,否则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将他交给那女人……”
虎妃不屑地哧笑起来:“那女人?你家正房夫人又能奈我何……”
真如虎妃说的那样,是正房夫人吗……清晓不能阻止油然而生的恐怖预感……
“为了让你死,我连嘉儿都交出去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这微躯贱命给得出的最重代价!”袅娘突然返身一把抱住虎妃的双腿,猛地发力掀动,虎妃猝不及防差点翻下桥栏。好在她眼明手快一把抱住宝珠柱头,才没有直接跌进砚池。
清晓早已抢上前去,一把拽开袅娘,转身要搀扶虎妃,然而就在这一刻……
“你怎么了,清晓?”见对方表情不对,虎妃脱口问道,却听见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叹息声,紧贴在耳边响起……
她下意识地转头,却见自己肩头上,架着……另一个脑袋……
不知为什么,即使这么近也看不清五官,那朦胧的脸庞正直逼清晓眉睫,与他面面相觑……
虎妃还不曾从冲击中回过神来,这张平坦的面孔已拖着瘦癯的身体,毫无障碍地穿越过桥栏和她的躯壳,尖锐的指爪猛挥向清晓的双眼。清晓敏捷后退,那邪魅如影随形地追击上去。
这一刹那,虎妃终于从背后看清——那是前朝打扮的女子。月白上襦雪浪褶裙的身体影影绰绰,但发髻上的赤金点翠蝴蝶簪,却无比清晰。
几乎是反射性的,清晓挥舞犀角佩刀狠狠朝那邪魅劈去,霜刃瞬间曳起熊熊犀焰,其猛烈程度远胜平常。那怪物的躯壳像没骨架支撑似的荡向一边,右手却揪住一团绫罗包裹的重物,蛮横地甩向刀锋。
清晓本能地觉得不对,连忙收手。数重绸缎已“嗤”的一声被割破,好在没有伤及重物本身,但小孩惊恐欲绝的哭喊声已响起:“娘!娘!我害怕,救我啊!”
那白衣金簪的邪魅飘忽数步后,才缓缓转过头来,毫不费力地举起手中华服总角的童子,虽然满脸鼻涕眼泪,但却他有着清晓熟识的容貌——那孩子正是汪家嫡子嘉儿!
“快杀了那个女人,你答应我的!” 袅娘朝那邪魅大喊,“拿了我的东西就要给我办事啊!”
从那邪魅虚无身体的深处,传来近乎金属质地的回声:“急什么?是我的,一个也逃不掉!”
——“厄物”,她终于出现了……
清晓暗暗加力握紧佩刀。一枚通天犀角胜算有限,此刻更要当心伤及无辜的嘉儿……
他正沉吟思索着如何解开这困局,一旁的虎妃突然惊叫:“小心!”
只觉右手陡然剧痛,清晓五指一松,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抢走佩刀,低头看去,只见虎口上印着两排沁血的齿痕。
袅娘早已举起抢来的佩刀,敏捷地窜到数步之外,直刺虎妃……
见厄物引而不发,她再也等不及要自己动手了!
可就在她挥动利刃的一刹那,刀穗上的通天犀角蓦地爆出团团火花,袅娘握刀的手顿时如同发面团一样扭曲膨开,连带半个身体都肿胀成一片。佩刀脱手飞出,远远飞坠向桥下。
冲到桥边却追赶不及的清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佩刀落向砚池。就在它接触水面的刹那,池水陡然翻滚成污秽的血红怒涛。唯有佩刀沉没之处还残留着一圈清涟,可以看见犀角闪着熠熠星火越沉越深,最终不见……
清晓愤然回头,却见瘫坐在地的袅娘想挣扎起身却无能为力。的确站不起来了——因为她半边身子再也看不到肢体骨节,正蠕蠕而动,犹如软腻的白虫!
袅娘果然是“虫”!
所有重叠的幻境,原来都是这妖虫织出的罗网——为了将虎妃推向万劫不复,袅娘处心积虑地怀丝结茧,全然未意识到自己已渐渐不再是人类。
最恨被视为虫的她,在苦难中,在偏执中,在绝望中,在无边无际的污秽泥沼中,泯灭了自我,窒息了灵魂,真正堕落为虫。
见犀角的威胁已彻底消除,厄物发出狂喜的嘶鸣,像丢垃圾一样把嘉儿扔出桥栏。水声响成一片,无数枯黑的手臂蓦然探出砚池血海,迫不及待地伸向这鲜嫩的猎物……
而袅娘也追着他纵身而起……
直刺人耳膜的尖锐哨音突然响起——那是放大百倍的虫鸣。曳着这啸叫,一道白影凭空窜出,飞速追向嘉儿。
那是飘散在这苍白天地间的虫阵,此刻正以不可思议的高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汇成一只硕大无朋的蠕虫。
浑圆肥白的虫身以完全不相称的敏捷遽然弹出,一下子缠绕住嘉儿,在临近水面的最后关头将他拉住,硬生生拽了回来……
可对魂飞魄散的嘉儿来说,落入池中和被怪物抓住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他哭喊着“妖怪”,对巨虫拳打脚踢,趁它稍有松懈便挣扎跳下,远远躲到桥头角落瑟缩起身体,只恨不能藏进栏杆缝隙里。
朝向那惊恐的孩子,巨虫缓缓弯转身躯,袅娘的五官平铺在它臃肿的面孔上,一脸茫然……
一直鄙夷着虫,厌弃着虫,却不可抗拒的化为虫。可作为虫的袅娘,却做了身为人的袅娘做不到的事。
然而厄物的动作却比“虫”更快,嘉儿脱险之前,她便已挥出冰冷的五爪,直取清晓咽喉。
清晓慌忙格挡,这一抓只贯穿厚实的袖口,浓紫的污浊烈焰随即从厄物掌下腾起,燃遍他半个身躯。刹那间,彻骨奇寒穿透重重衣物,直抵肌髓,清晓右手皮肤表面霎时呈现出片片毒汁浸染的乌青。
好在清晓奋力挣脱,但那有毒的火苗已顺着袅娘咬的伤口侵入,只是眨眼间,他整个人已僵硬迟钝。
厄物得意地纵声长啸,箕张着毒火翻涌的双手,作势做最后的猛扑。然而她诡谲的身影却在逼近清晓的瞬间陡然停住——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牢牢扼住那裹挟毒炎的手腕。
紫火随即蔓延到那人臂上,将衣袖口的牡丹狮子绣纹映照得近乎狰狞。
——是虎妃,在危急关头,她奋不顾身阻拦住了厄物!
剧毒的寒焰在绯袖上凝成冰花,虎妃指尖浓染的凤仙花汁也掩盖不住冻伤的青瘢。可她神色不变,狠狠将厄物拉近,迫使对方直面自己:“有我虎妃在,你敢动清晓试试!”
厄物发出不似人间所有的凄厉咆哮,虽然面目依旧模糊,但从那片混沌中,第一次交错出参差的冰刃,那是满嘴锋利的长牙!
最上花魁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反而加重了掌心的力道:“吓唬谁?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我必当即化成厉鬼,比你凶悍万倍!”
伴着蛇一般的咝咝声,厄物口中猛然汹涌喷出近乎墨黑的奇寒烈焰,霎时将虎妃裹挟了进去。
连捕捉虎妃投向自己的最后眼神都做不到!清晓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僵硬的身体,从没有如此深切地体会过无能为力。这勇悍的少年想发出绝望的怒吼,却惊觉连声音都被冻结在喉间,全然不听使唤的躯壳像块石头一样,朝毒焰直直地栽了下去……
突然,拙钝的身体忽地一轻,清晓本能地转眼看去,却见红鱼和双鸦儿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挽住自己。与此同时,海潮般恢宏的郁金光芒翻卷而来,冲向厄物。那清辉澄澈而刚猛,瞬间冲刷尽黑紫毒火。
厄物锐声惨叫,发狂地狠狠抛开虎妃,抽身想逃,而如水的清光却间不容发地奔泻而出,直断它退路。
布衣粗服的少年身影随之出现,他手持佩刀刺向那凶暴的妖物。煌煌犀火燃烧在他胸前,与刀穗上的彼此辉映,照得他眼中的青影犹如烈日下最宁静的深渊。
是“青眼睛”阿鸾,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居然赶来了!
见躲避不及,厄物孤注一掷全力兴起妖火,猛地架住佩刀。一时间阿鸾几乎都被摔开,清晓眼疾手快,准确地扶住刀柄,与他一道狠压过去。
厄物的手掌如凋落的花瓣,在犀光中渐渐枯焦。她长啸一声竭力挣脱,窜向桥头。只听嘉儿连声惨叫——这邪魅扑向了躲在那里的孩子!
阿鸾和清晓根本阻拦不及,朝向无力地反抗的嘉儿,厄物挥出燃烧的利爪——
四下飞散开来……却不是殷红的鲜血,而是浓稠的半透明浆液,它翻涌喷溅,几乎将毒火浇灭。
是袅娘所化的巨虫飞弹蹿近,猛地缠绕住厄物。剧毒的利爪深深穿透它肥腻的表皮,冰冷的毒火不断倾泻向体内,巨虫却越缠越紧,那柔韧肥壮的身躯犹如充气的皮球,不断膨胀涨大,仿佛随时都会爆裂……
目睹这一幕,一旁的红鱼脱口惊呼:“哎呀,好机会啊……”
不等她说完,双鸦儿连忙喝道:“别多嘴!”
别人还在发愣,清晓第一个醒悟过来,他反手从阿鸾那里抢过佩刀,奔上前运起全身力量,朝厄物的背脊猛刺过去——
被紧紧捆缚的厄物避无可避,想要反抗,可操纵剧毒冰焰的双手却深陷巨虫体内,一时根本无法拔出!
从刚刚开始犀角便威力惊人,如今在极近距离中接触到邪魅,这异宝更是几乎毫无保留地喷吐出全部烈焰。炎光映照下,厄物的面孔渐渐扭曲变形。
然而这怪物顽强得超乎想象,如此强烈的犀火短时间内竟也奈何她不得。阿鸾疾奔上前相助,他胸前的犀角坠呼应刀饰,加倍的辉光仿佛破釜沉舟一般倾泻而出。巨虫和厄物都控制不住地发出尖锐的啸叫,肢体开始慢慢崩解扬散。
超越极限的犀焰几乎吞噬一切,凭借洞悉明晦的青眼,阿鸾找到清晓将他一把拉住,奋力跃开。
就在这一瞬间,巨虫和厄物同时轰然爆裂。砚池中随即激起浓浊的冲天水柱,猩红恶浪和踯躅桥影一起,随着漫天绽放的犀火一道,化作四散的光屑消失无踪……
回过神来的阿鸾按住胸口,好在犀角坠还在,但清晓的佩刀已和厄物一道不知去向了。
“用一个犀角作代价,还是值的!”随着红鱼连连拍手,小婢的形象应声退去,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模样显现出来。一旁的“双鸦儿”见已没有伪装的意义,索性像蜕去皮囊一样,还原出黑衣少年的本相。
看到这一幕,清晓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果然是你们!”
生怕朋友吃亏,阿鸾赶忙过来打圆场,拉开清晓连连说着:“两位无常大人也是好心帮忙,要不是他们,我哪有办法收回沉在砚池里的佩刀,赶来这里帮你啊!”
原来将清晓等人引入这桩麻烦事里的“红鱼”和“双鸦儿”,正是黑白无常搭档——小墨和小素所扮。曾因心软而办事不力的他们,一度被罚减神通变成孩童模样,如今二人差事越办越顺手,都是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样子了。
清晓心口还是积着恶气:“我不管,折损了犀角,你们要怎么赔我!”
小素顿时嗫嚅起来:“我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今天我们本有一个魂魄命数的入账,可被厄物横插一杠,本想借你搭把手的,没想到事情反而变复杂了……”
“反正现在也太平了,这不是很好吗?”小墨满不在乎地说。
有人帮腔,小素的腰板也硬了:“对啊!厄物只要见了你们,就不会再瞧得上我们的东西了,而你们又有犀角护身,反正不会有事的!”
阿鸾听出端倪,目光忍不住飘向还在瑟瑟发抖的嘉儿:无常使者们的目标只有他了吧,这孩子被生母亲手杀害,作为代价交给厄物,以换取虎妃的性命。
虎妃方才被厄物摔晕过去,刚刚醒转。清晓等人争论之间,她强自起身上前,揽住故人之子,怜惜地轻抚那孩子的脊背。此刻见阿鸾望过来,她顿时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明明说的是这孩子的娘!”
“虫娘才不是我娘,卢家哥哥知道的,我母亲是汪家孙氏夫人!”虽然半只脚踏上黄泉路,但嘉儿在这问题上却从不含糊,“我都看见了,虫娘她就是一条虫!母亲说的没错,虫娘就是污泥里的虫,所以死了才会下地狱……”
虎妃一言不发,反手揪住那孩子的前襟。嘉儿不知她要干什么,顿时慌了:“请、请问这位奶奶意欲何为?”
“小哥儿不用跟我客气。”虎妃冷笑道,“我的身分比你娘更不如。你娘会不会下地狱我不知道,但若存着这样的念头,那头一个下地狱的就是你!”
“这倒不假。”小墨不失时机地嗤笑起来。
小素埋怨地推了推搭档,转头冲着那孩子亲切地宽慰道:“袅娘她已经化作魔怪,跟厄物一样,是存是亡,魂魄命数都不从我们手里走了。小少爷你这样的,才是我们的差事。”
白无常这番“安慰”只起到反效果,嘉儿吓得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抓住虎妃的袖口。
淡淡的怜惜掠过虎妃眉头,她瞥了小墨小素一眼,叹了口气缓缓俯身,凑近嘉儿耳边:“所以,我才更不能让你落进他们手里……”
她蓦地一把抱起那孩子,不顾一切地飞奔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看到这一幕,小墨不屑地啐道:“凭你也想从我们手里逃掉?”
话音还未落,黑衣少年的身影凭空消失又瞬间出现在虎妃身侧。他伸手探向嘉儿头顶,那孩子的身影骤然扭曲收缩,融成一团朦胧柔光,荧荧闪烁着飞向小素。
虎妃惊呼着返身欲夺,小墨却反手按住她肩头:“慌什么,现在还没到他下地狱的时候。”
伴着话音,搭档小素凌空接住光团,轻轻合掌,那点微明霎时消失在他手心。
面对大惊失色的众人,黑无常满不在乎地冷笑着:“白担心什么——汪家人早发现小少爷跌进池塘,当时就救起来了。他只是呛了水昏过去,却卷进了这档子事里,我们可是一直在好心帮他‘回去’的。”
虎妃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小素皱起眉心,声音也莫名地沉重起来:“况且这趟差事本来就和嘉儿小少爷没关系……对不住了虎花魁,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乎是下意识的,清晓和阿鸾各自上前一步,拦住使者们的去路。
“想妨碍公务吗!”小墨皱起纤细却英挺的眉梢,“别人也罢了,虎花魁自己却不该不知道——你被盐运使金胖子差人强灌了毒酒!”
清晓终于明白了——难怪来到云龙书寓时,见虎妃早已候在雨中,衣裙却没有淋湿,身上也闻不到平日的龙脑万寿香气。因为当时的虎妃,根本是魂魄灵体!
所以即便纠缠打斗,她的簪花妆容始终没有一丝凌乱,所以她和厄物才能毫无阻碍地彼此穿越。
一路走来令清晓迷失其中的,不仅有无常使者的安排、厄物的诡计和苍灵茧的力量,还有虫妖袅娘的狂念,更有死灵虎妃的执著。
“原来如此……”愣了半晌以后,虎妃才喃喃说道。
“虎妃你可不能……”清晓刚开口提醒,却被她断然抬手阻止。
虎花魁的眼中恢复了秋水般澄澈的寒意:“难怪我昏昏沉沉的,只想着非来见袅娘一面不可,清醒过来时就已在书寓门口的树下,看到清晓来接我了……”
“小心厄物!”冷不丁的,一直沉默的阿鸾指向两位无常使者背后,失声惊呼。
小墨和小素反射性地回头,阿鸾却趁机奔上前一把拉住虎妃,边呼喊着“清晓快啊”,边径直冲向马车。
“什么时候也轮到‘青眼睛’跟我们叫板了?”小墨怒吼着飞身而起,不顾搭档的劝阻,猛然扬手挥出一片尘雾。淡墨色的烟尘翻腾飞窜,化成一头剽悍的黑锦豹,朝阿鸾他们咆哮着扑去……
被远远甩开的小素急得跳脚:“这里可是苍灵茧腹地,别轻举妄动啊……”
然而仅存的通天犀角早已感受到危险逼近,倾力辉映起蓬勃的炎光。从阿鸾的坠饰上,郁金的烈焰如灵蛇般腾跃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万千琥珀光箭,激射向黑烟的猛兽。
阿鸾则驾起马车载着虎妃,顺道抄起赶来会合的清晓,风驰电掣地绝尘远遁。
在他们身后,通天犀角的力量和无常使者的神通,眼看就要正面相撞……
恰在这时,震动毫无征兆地从脚底传来,霎时便无比般剧烈。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这片空白天地不可遏抑地摇颤起来。犀光箭和黑锦豹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住,随即溶化成沙金墨流的漩涡,旋转着被吸进看不见的空间裂隙……
小墨和赶上来的小素以最快的速度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须臾间,两人的身影便飘扬消失。
“到底是怎么回事?”颠簸中,清晓忍不住要转身去看。
“不要回头!”努力赶车的阿鸾急忙腾出手,将他一把拉住,“苍灵开始羽化了!我赶回来本是为提醒你,千万不要误走到苍灵茧的腹地,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犀角被苍灵茧影响,一直在透支力量,不快走不行!”
——难怪一枚犀角就能克制消灭厄物。清晓想看又不敢回头,只能焦急地追问:“那朝哪里走啊?”
他看不见就在车后,洁白茧膜中央正慢慢蓬开淡淡的碧光,光晕越来越巨大,越来越明亮。它的萌动激起海啸般的皎洁光潮,一路奔腾呼啸,而清晓他们的马车则成了潮头上的一片落叶,随时都会被浪峰吞没……
刺眼的强光里,清晓挣扎着瞥向身边的阿鸾,却只见他紧握缰绳屏住呼吸,那双照彻阴阳真幻的青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大地的摇撼越来越急剧。马车周遭,白金的辉潮已缓缓四合包围,不断融汇达到临界点,就在这一刻,阿鸾终于抬手指向前方,高声呼喊:“那里,朝那里去!”
与此同时,达到极致的光茧爆裂开来。一只巨型青蝴蝶在他们背后羽化而出,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然而它飞翔的姿态却那么轻盈,铺天盖地的青葱春色和残存的光之尘埃一起,如同鳞粉般,自那对翩翩双翼下播撒开来……
马车的奔驰渐趋平稳,少年们的视野中,终于朦胧呈现出由虚无变真实的风景。直到此时,仿佛一直置身事外的虎妃忽然喃喃自语起来:“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别胡说!”清晓想要强硬反驳,语气中却有一丝无力——随着越来越接近人间,虎妃的生途的确也将越来越走到尽头。
“下地狱……吗?”虎妃若有所思地垂下颈项,鬓边的牡丹遮掩住她的眼角。
“别听那些昏话,虎花魁!”阿鸾连忙道,“像你这么好心肠的人是决不会下地狱的!”
“我当然不会下地狱,因为从来就没离开过地狱……”虎妃平静的面孔上荡起一抹浅笑,她倔强地昂起头颅,“有个老童生,在他眼里惟有儿子是骨肉亲人,女儿生下来就是婢女,连妻子生了病他也不管,活活给拖死了。那年闹水灾,偏逢着儿子要去考功名,两个女儿便被他一个卖去好人家做正牌娘子,一个卖去青楼。姐姐死活不肯去风尘之地,妹妹想那自己就多吃点苦吧……后来才知道,姐姐是被卖去做河神的正牌娘子,当天就被沉进水底,她最后还喊着‘我不要死,我要和妹妹换过来’……那个妹妹,就是我。”
这也许是虎妃最后的一段路了,她第一次放任往事泛滥,并沉浸其中,阿鸾和清晓成了这段残酷回忆的唯一见证。
不忍虎妃离去,更不愿她带着辛酸离去,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清晓只能轻轻揽住她仿佛在寻找着依靠的纤柔肩膀。
香川城的最上花魁微微一怔,缓缓转过头来深深凝视清晓片刻,猝然问道:“你肯为我赎身吗?”
没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个问题,清晓一时愣住。虎妃眼波闪动,随即转过头,发出琅琅的笑声:“看你吓的,开玩笑而已。”
清晓知道自己这短暂的沉默,于对方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此刻自己连道歉的立场和资格也没有。
“还好你没骗我。”这样说着,虎妃近乎倨傲地缓缓抬头,看向车帘的缝隙。长雨终于停歇,春日甜润的夕照正慢慢溶解浓云。好像被吸引住一样,这位孤高的美人贪婪而又虔诚地眺望着那最后的光明。
就在此刻,冷清无人的道路上,突然摇曳起倒影般的虚像,随着距离渐渐拉近,青罗官车的轮廓清晰起来。这辆车风驰电掣地迎面驶来,转眼便擦身而过。一瞥之间,只见车内坐着个三品服色的胖子,赶车的一双小童还不忘回过头,朝清晓等人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笑。
“太好了,虎花魁有救了!”从刚刚起就插不上嘴的阿鸾脱口欢呼。他的青眼早已在刹那间分辨出,赶车的童子们,正是无常使者小墨和小素!
清晓也反应过来,一时间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车里坐的不是金盐道吗?两位无常使者说过今天的流水帐上只有一条命,他们……他们带走了金胖子?”
“这要感谢苍灵哦!”远远的,飘来小墨得意洋洋的回声。
传说初春时节,蛰伏的苍灵吸取大量人兽生气供自己羽化,待破茧时便将其原封不动地传输给沉眠的草木,从此春暖花开。这是一个细微的逆转生死过程,而在苍灵茧腹地,它会被扩大千万倍,甚至足以演化成对人命的生杀予夺。
有情有义的无常使者们,恰恰借助苍灵的这份神力,用金盐道之命,在鬼门关前换回了遭他毒害的虎妃——这贪婪好色又心狠手辣的狗官霸占别人不得,竟要斩尽杀绝,如今却作茧自缚,活活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连一向温厚的阿鸾都咬牙道:“金胖子贪赃枉法残害百姓,给他下地狱这样的结果都是便宜了!”
然而虎妃却并未表现出绝处逢生的庆幸,依旧淡然地面向窗外的夕阳,此刻残照渐渐穿透过她绝美侧脸——尘埃落定,灵体也该回到躯壳中去了。
“结果?谁会跟别人乞求结果,我自己给自己结果!”微微抬起下颔,虎妃眺望向利刃般劈开浓云的斜晖,夕光在那漆黑的眼瞳深处凝成炯炯寒星,她的低语融入初春料峭的寒风里,“地狱吗?放马过来吧!”
《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