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接近上巳，天儿却越发冷了。

“真见鬼了。”吕掌柜心里抱怨着，脖子又往破袄絮的领口里缩了缩，继续倚在柜台旁瑟瑟发抖。

他的“云来酒肆”就坐落在上梁城南郊、通往主城门的一条干道上。说是酒肆，连个屋舍也没一间，只搭了几根破竿、苫上些许篷布，摆两副旧桌椅、卖点劣酒粗饭，算是个摊子；说是掌柜，小本薄利，哪还请得起帮手，连带厨子、小二、打杂的活儿，都是自己一人辛苦经营，饶是如此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正当乱世，东土的凉国与强大的北方游牧部落拓罕连年攻伐交战、呈剑拔弩张之势，可怜上梁城所在的饶泽国国小势弱，夹在两个好战大邦间倍受侵扰。

经年战乱、灾荒不断，百姓水深火热、人界生灵涂炭。人祸起、不单行，更惹来嗜血好杀的妖魔扰乱于世。正气衰、邪气涨，这人间已沦为天人弃土、妖魔盛世、凡人炼狱。

“天老爷是不让人活了……”正发着牢骚，扭头见路东走来两人，吕掌柜忙打起精神迎了过去。

“二位客官路上辛苦，可用在小店歇个脚？”“我这儿烧有薄酒、再煮点素面，这天寒地冻的，吃口热乎的暖暖可好？”。

只听其中年纪看起来稍长的一人道：“青衍，疾行了两日，在这停停吧。”

“是。”另一人揖手应了一声。

二人一落座，吕掌柜赶紧忙活起来，待两碗素面端上桌后，才又缩着手退到柜台旁，此时方得闲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客人。他们约莫三十上下，均是一袭青衣素袍，束发成髻并饰以冲虚巾，背后各持一柄宝剑，即使静坐在那里也自有一种威严风骨。

做买卖的总有些过人的眼力，这两人虽是一身武行打扮，可绝不是普通的江湖人。“这可怪了。”吕掌柜暗中揣测道，“平日里来我这破摊儿的，就是些南来北走的邑客、商旅，偶有镖队和江湖门派，形貌举止也与这二人明显不同。看他们俩这不俗的精气神儿，莫不是那些神山神岛上修仙炼道的仙人？！”想到此，吕掌柜不禁有点兴奋，忙抻着脖子探听“仙人”们在聊啥。

“师兄，五日前得知，《拢古卷》确实已现上梁城附近。”下首年纪稍轻的说道。

“嗯，师尊派我等来，就是设法解开那本亘古奇书中的一些详细记载，也好为后面筹谋。”年长者端着茶杯若有所思道，“对了，这消息不只咱们正阳宗知道，想必已传了出去，城里可还有其他各派的？”

“无相门，天乙派，三合宫这几个大门宗派的也都聚在此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不知暗里来的还有多少。另外，魔界妖众……”下首叫青衍的突然噤了声，吕掌柜以为他们发现自己偷听吓了一跳，却见远远又有一人缓步走来。

但看来人一副弱冠书生打扮，二十来岁，身形不长，眉目清秀，神情颇自得。不过吕掌柜一打眼，就发现这“书生”其实是个“女娃”。

“哎，又是哪个世家小姐贪玩跑出来了，当下这光景还敢一人闯荡，胆子也真大。”

两个青衣道士更早已觉察，从来人一走近就闭口不言，只眈眈的盯着。

“老板，来碗面。”后来的这位自顾自坐下吩咐起来，对身旁的两人视而不见。面一端上，这姑娘饿极了似的，三口并作两口囫囵吃起来。吃着吃着、突然停了筷，略带怒气的向邻座一直打量她的人道：“二位有何贵干？”

青衍性子急，刚欲起身应答却被师兄拦下，青翊自己站起来说着：“是我们唐突了，多有得罪姑娘。”言语间特地把“姑娘”二字咬重，似乎在提点对方。

不想对面却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岐姑说我涉世未深、经验尚浅，果然不错。看来话本子上那些女扮男装的戏码、都做不得数，唉，还得再改进……”说着，姑娘掌间现出一件莹物，对着它比比划划、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青衍的师兄微微瞥了一眼，顿时神色大变，饶是素日稳重声音竟也微微颤抖道：“阁下手中是何物？！”

原来这师兄弟两人，师兄名青翊、师弟青衍，都是正阳宗的弟子。正阳宗是仙道正统中的一大宗派，驻于尧光山上、立派逾千载。自创派祖师太霄真人以来，历代皆以“执身守正、持戒修心”为宗旨，斩妖除魔、匡扶正道，加上其镇宗法宝和威慑的仙术，多年来一直是仙界的中流砥柱。

二人此次奉命下山，是听闻一部叫做《拢古卷》的宝物突现人间。

《拢古卷》其实是一本书，一本天书，传说是上古天人铸就，司命神巫编写而成。书体乍看像是一整块轻薄而未经雕琢的璞玉，却在白天日光下透明无暇，夜间又可发出耀彩星光。最奇的是据说古往今来，仙魔凡三界的一切人情物事，乃至久已失传的上古珍宝异兽、奇穴秘法，其上无一没有记载。

此等宝物当然不在凡俗世中，虽不知是哪位神人所有，倒也匆匆在人世中现身过几回，有缘一窥的自然是获益匪浅，因此一直是诸界可望而不可得的旷世稀宝。如今竟然在人间发现了行踪，各方自是按捺不住，纷纷来到这小小的上梁城中一探究竟。正阳宗首座虚尘子也派出了一批弟子进行追查，青翊、青衍二人负责先头查探，临行前他俩的师傅正阳宗座堂长老之一的正一道长把天书的详尽信息好好叮嘱了一番。

此时二人所见，竟同《拢古卷》的形貌描述一模一样，那薄而润的一块玉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如此材质绝非人间所有，加之修仙之人对宝物气息素来敏锐……

青衍也站了起来，半是惊骇半是不可思议的与师兄对视了一眼。眼前人手中一物，明明就是《拢古卷》啊！谁曾想到各界千方百计追寻的宝物，竟随随便便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还被人随随便便就拿出来把玩在手里。

“怎么？有何异议。”女子也发现对面两人神色失常。

青翊微一沉吟，道：“请莫误会，鄙人与师弟实乃仙道派中人，今奉师命寻查一失落人界的至宝，看阁下手中之物颇有灵气，故好奇一问……”

“所以你们以为我手上的就是你们要找的？难不成天下稍有些灵气的物件都是你们丢的宝贝啦？”女子不客气的回呛道。

青衍已急躁起来，青翊却还强忍着说：“并无此意。只是此宝看来非人间俗品，既是阁下所有，想必姑娘也非人界凡子，都是仙家门派，还请告知名讳。”

“名字就不必了，你们找你们的宝贝去，我要继续吃面了。”

“本不想叨扰，只是此宝关系甚大，我二人定必要问清，如若不然怕要得罪了。”

“哦？”女子微扬起头，“要硬抢么，哼，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此时一旁的青衍哪还忍得住：“女扮男装，行踪可疑还诸多推辞，你究竟什么人？《拢古卷》又是怎么来的？！”言罢人已窜起，背后的长剑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怒意，直铮铮作响，仿佛迫不及待要出鞘一战。

女子也不含糊，倏地飞退开来，把住腰间佩剑。

青翊见状，本待再分辩几句，当下也顾不得、赶忙拉开架势，加入对战。

“嗖”、“嗖”两声，剑已出鞘，师兄弟二人运起正阳真气，两柄长剑迅疾的冲向对面的女子，双剑由两面包抄，形成合围之势、将其困在其中。

这正是正阳宗绝技之一的“太极二元阵”，看似只两把兵器，内里却蕴含了道家的阴阳之法来布阵，形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围笼，再御以正阳门下的独门真气，剑阵攻防兼备、剑气伤人无影，实属厉害至极。

岂料被困之人毫无惊慌，手仍是搭在剑鞘上却不拔剑，脚下跟着走起一种奇特的步法来。只见这步法十分优美，但也诡异之极，毫无章法可言。可偏偏怪了，无论二人如何御气催剑，双剑都无法再接近女子一分，只能在外围大圈盘桓、随着女子飞动，倒像是被围之人御起双剑而舞。

翊、衍二人法术道行并不算高，又御气疾行了两天已颇为疲累，此时要一直发动真气甚显吃力，周旋了一阵，只听女子说一声“破”，随即翻手向上抛出一枚物件，传来“噹——”的清厉之音，瞬时两柄剑齐齐掉落，真气反震回来，逼得翊、衍纷纷后退了几步。

青衍复又上前还想再战，“师弟，住手。”青翊喝止道，“乱红残阵……请问阁下可是逸仙的门人？”

“哦？你知道……我师父？”

“多有得罪，在下青翊，这是我师弟青衍，我二人是正阳宗正一道人门下弟子。”

“原来是虚尘子的门人。”女子口气和缓了下来。

“掌门首座曾提过，尊师与先掌门是旧友。”眼前之人显非和顺性格，青翊怕再出误会，忙不迭的解释着。

“这我可不清楚了。不过我正要找你们，既然巧遇，就一同进城吧。”

青翊看了看师弟，二人均面露尴尬之色，想再问又怕生出乱子、打却也打不过，索性应允下来。

刚要起程，“哎等等。”女子转身在地上找着什么，须臾摸起一枚铜钱，青翊仔细一瞧，正是方才铛铛作响破了剑阵之物。女子随意一掷，把铜钱丢在桌上，朝那边早已躲得远远的吕掌柜喊道：“老板，结账。”

一枚普通的铜钱居然就能破了正阳的凌厉剑阵，实在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