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一行选在了隔天一早动身。
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票,八点出发,经逸城转沂乡,不出别的意外,真正到达应该是在下午三点左右。
“都想好了?”
电话另一头,张野的语气像是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这群人没让他失望。
有胆识,也有野心。
剩下的就看具体行动力,任务越难,对他们的考核效果就越明显。
“想好了。”
带着肯定的口吻,黄毛点了点头。
“人员我已经备齐,车票也已经托人预定。预计是今天上午就出发,没什么意外下午就能到。”
“最终带了几个人?”张野问。
“六个。”黄毛想了想,回答。
“不错。”张野点了点头,“多是多了点儿,不过人多安全性方面也有所保证。
“还是时刻谨记我给你们的话:到了那以后,无论发现什么情况,一律不得轻举妄动。切忌做事不计后果、切忌贪功躁进。所有信息等我到场后再做处理,你们的工作仅在于收集情报,暗中观察,以及必要时,利用自身力量防止事态恶化。”
“明白。”黄毛点了点头,沉默再三,终究还是带些犹豫地开了口。“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他问。
“说。”
“让我们先行一步,对大哥你来说究竟意义何在?”
黄毛长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昨晚的一时冲动毕竟是酒精上脑,如今一觉醒来,但凡是有点理智的人都会对此心存疑虑。
论实力,他们算不上帮手;论关系,也无非萍水之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单生意根本不需要他们插手,但张野却执意要多此一举,这点不仅仅是他,手边的一帮兄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认自己的问法有些唐突。
但没有张野的这颗定心丸,哪个人的心里都是没底。直觉告诉他这家伙本质上不是什么坏人,但人这种脆弱渺小的生物,往往越是弱小自卑,自身就越是多疑。
“不为什么。”张野笑了笑,“想在正式介入之前吊一吊我那位雇主的胃口,也想看看你们的实力到底维持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我相信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此前的你们必然是已经有了合理的猜想。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们,对,没错!我就是在考验你们,看你们够不够资格给我打工,够不够资格跟着我混一口饭。这单生意就是我给你们的一个考核,通过了,有酒有肉;过不了,大家也算买卖不成留个仁义。给你们一个机会,因为我确实是需要帮手,好在你的胆色也确实是没让我失望,敢接一个陌生乃至有过节的人的单,多少说明我没看错人。”
“谢谢。”得到这个回答的黄毛点了点头,一时间居然有些无话可说。
“多加小心。”
张野眯着双眼,朝电话那头做着最后嘱咐。
“这件事不简单,这点我想你心里有底。而个人直觉告诉我,它也许比你我想象中更难。
“首先是起因。丈夫日添新伤,妻子神智失常。这些诡异莫名的情况下,是我们对其一无所知的莫名原因。是阴宅风水中闯进了妖孽,还是两人在外遭人算计,具体接手之前,没人敢断言。
“那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第一,尽一切可能帮我找到两人中邪的根源。他们事发前吃过什么东西、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祖宅风水是否有异,祖坟附近有无妖邪,能确定的情况在我赶到后如数汇报,不能确定的留我到时再作勘察。
“第二,保证好夫妇两人的安全。我个人猜测,祖宅中可能存在着某种荫庇他们两人的特殊力量。所以无论情况如何恶化,最好是不要带他们离开祖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保证你们自己的安全。”
他顿了顿,虽然电话无法传递表情,却依旧面带微笑。
“尽人事,安天命。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接下的单,你们没有这个义务负责到底。一旦情况有变,首先想到明哲保身。有命才叫赚钱,没命,那叫赔本。”
“……”
黄毛愣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平白在这句话面前原地伫立了很久。
“您什么时候到?”他问。
“视情况而定,初步估计是在两天以后。”想了想,张野笑道。
“我也很难办啊。一方面情况确实是刻不容缓,一方面又打从心眼里想给你们一点发挥的空间。到了那以后我会联系雇主,接待你们的人应该是夫妇俩的儿子赵云升。这两天里有问题电话联系,记好我说的这些话,没什么问题你们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怎么雇主和中邪的夫妇不是同一个人么?”黄毛问。
“不是,雇主是男方的弟弟,赵云升的亲叔叔。”张野回答,“括弧,”他突然笑着补充了一句,“别看人哥哥家穷,弟弟可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明白了。”黄毛跟着笑笑,一直等着电话那头率先挂断。
……
“你是真打算晾人家两天,自己快活着啥也不干?”旁听完电话全程的林九问。
“可能么?”张野笑笑,“咱还有别的工作。不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只是因为不打无准备的仗罢了。”
“哟呵,”老酒鬼笑了,“说说看,你打算准备些什么?”
“去查几个人。”
张野揉了揉眉心,疲惫的神色像是无声地诠释着什么叫“任重而道远”。
“夫妇俩的儿子赵云升,他那位没见过家长的女朋友,以及老赵那位当画家的好弟弟,时间宽裕的话,我倒是也不介意把他祖上三代也一并查个干净。”
“为什么?”林九问。
“因果业报,这是你教我的道理。”张野瞥了他一眼,“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但凡是中邪,总得有个前因。人海茫茫,凭什么这档子怪事就非得发生在他们家头上?我让黄毛那群人去查风水,这是为了排除先天因素,而我这边调查所有跟这老夫妻有实际关系的人,是为了排除人为。”
“想法不错,问题是你怎么查?”老酒鬼笑着问。
“小瞧我了。咱也是有门路的人啊。”
意味深长的笑了两声,张野从客厅的茶几下翻出了一本新置的电话簿。
“要查人,肯定还是从警方入手快。好在我认识的人多,其中刚好就有一位时任重案组总警司的家伙。”
“你就那么确定人家一定会帮你?”
“会不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上级‘国家灵异事件调查分组’的批示下来之前,我跟他还算是一条船上的战略同盟。作为一个他靠我升官发财、我靠他谋生吃饭的战略合作伙伴,老实说我觉得这种小事他回绝我的可能性不高。”
张野摇了摇头,一脸的利益面前有恃无恐。
……
一路的舟车劳顿。
长达八个小时的旅途过程,有行程上昏昏欲睡的无聊,也有晕车同伴积满层层塑料袋的呕吐物。
到站的公车提示响起在黄毛的半梦半醒之间。
推了推身边的大河,精神一阵困顿的他匆忙喊了声“师傅下车”,随后拎着几人的行李包裹三步一摇晃的走下了中巴。
黄昏的斜阳,以及比想象中更夸张的城镇建设。
大体铺设完毕的水泥路面,还有远处大片白墙上的生产宣传标语。
嗅着空气中一丝混合柴油与青草香的特殊味道,刚刚从大都市走来的黄毛尚处于一种“绝对反差”带来的错愕中。
“王毅先生?”
迎面一个年轻人朝站台走来,数了数黄毛一行的人数,很识礼数地递上了一根香烟。
“是,”黄毛点了点头,“你是,赵云升赵公子?”看着来人,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叫“公子”是因为习惯,做他们这一行木牌猎人的人,总喜欢在为人办事时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人一等。
“谈不上公子。”
年轻人笑了笑,“你们就是我叔叔介绍来的人是吧,这边走,我去帮你们安排住宿。”
他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于是黄毛招了招手,示意哥几个跟上前人步伐。
恼人的夕照,破败的街景。
远处的麦田中竖着几座横架高缆电线的信号塔,街头尾不知名的小店中,疏离地摆着几排质量堪忧的山寨品牌。
沂乡在全国乡镇的平均水平中算不上贫困,但这种巨大的落差,往往来自于同b市的对比。
四眼的脸色很难看。
一连串的长途跋涉,对他一个天生平衡感欠佳的人来说几乎是一波致命的打击。从上午持续到下午的晕车,除了中途的几瓶矿泉水,这个本来就瘦弱的小伙子几乎是水米未进。一路搀着他行走,不仅仅是黄毛,每个同行的人都生出了一股莫名遭罪的委屈感。
“哥几个来自b市对么?”
察觉出了几人神色的异样,走在前头的赵云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是。”对周遭环境皱了皱眉,黄毛点了点头。
“b市的城镇建设是不是比这儿繁华、先进好多?”赵云升笑了笑,颇带自嘲地问。
“毕竟是市里,肯定是比乡镇好多了。”
黄毛吸了吸鼻子,算是礼貌地回了人家的话。
“看你样子不像是种地耕田的庄稼汉,城里工作?”打量了一眼赵云生的打扮,他随口问道。
“小城市,跟b市肯定是不能比的。”赵云升笑了笑,往街角前拐了几个弯,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大宅,说道那就是我家。
房子很大。但是依旧免不了乡村特有的破落。从下往上三层楼的制式,占地面积不小,却唯独是建筑风格中,处处透着上世纪砖瓦房的土气。
“几位也算劳累一天了,先休息一晚。二楼还有客房,挤一挤,六个人勉强也能住下。”打开了房门,赵云升对着几人示意。屋内的摆设比较简陋,虽然能看出装潢的痕迹,但布置起来,也就是三流旅馆的水平。
整个房子显得很大,也很空。
天花板设置的很高——这是为了在没有电视的日子里,早早上床而无法入眠的人不至于看着低矮的天顶胸闷失眠。
“风水的事情可以明天再看,至于我父母,”赵云升指了指楼上,“二老正在三楼休息,不嫌疲累,几位师傅可以现在就随同观望。”
“不急吧。这个可以明早再说。”看一眼弟兄们的精神状态,黄毛苦笑了两声。
明早再说。明早再说。
他知道这一夜一定会满是牢骚。拍了拍四眼因虚弱而委顿下去的肩膀,他这个做头子的没来由一阵内疚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