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六世纪北京城的清晨。
时间太早,天尚未明。浓黑的夜不愿退去,东方地平线上也没有旭日到来的兆迹。如少女眸子般漆黑的夜空,稀落留着几颗星星。
夜色微胧中,太孙府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阵细碎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队穿着齐整,精神抖擞的太孙府侍卫兵自门内列队而出,在太孙府门前大街上分成两行站定。一顶八人抬的大红绣龙金轿由东向西缓缓而来,至于太孙府门前止步,正好停在了两队卫兵之间。
不一会儿,府门内有人语声自远而近。两个打着大红宫灯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拥着穿玄色朝服的孙务本出现在了门口。这是孙务本只要回到这个时空就少不了的一项公务——上朝。
华朝的制度和礼仪基本沿袭明朝。
和明朝一样,上朝的时间是在尚未天亮的“昧爽”之时,也就是早晨的5点到7点左右。所以那些参加朝会的大臣们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准备,这对在另一个时空里睡惯了懒觉的孙务本来说简直就是一项酷刑。
孙务本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上学是一件极机密的事。随着孙务本的年龄的增加,朝中大臣们三天两头上书皇帝,说皇太孙已经成年,理应走出太孙府跟随上朝学习理政。皇祖也觉得孙务本常常不露面容易引起物议,便规定他每月至少跟着上四天早朝,私下里又规定只要回到这边时空便须跟着上朝。这次李潇他们三个之所以能跟着孙务本来一次穿越之旅,就是因为恰逢孙务本要赶回来上朝。
早朝的地方在奉天殿外。
各位千万不要被电视剧所欺骗,以为大臣们上朝是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实际上明代早朝地点是奉天门,也就是现在故宫的太和门,只有皇帝本人在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谓之“金台”。丹陛左右钟鼓司设乐,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皆著明铁甲胄;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后各有校尉相向握刀布列。文武大臣们只能一动不动*肃穆地站在殿外,就算下雨下雪也得老老实实。负责纠察的御史会观察百官言行,记下那些迟到、咳嗽、吐痰、牙笏坠地,步履不庄的失仪官员,听候参处。
这种早朝不管对皇帝还是大臣都是一项严峻的考验,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下雨刮风还不能辍止,这种工作除了像朱元璋那种工作狂皇帝能坚持外,明朝后期的很多皇帝其实以不上朝而著名,像嘉靖皇帝三十年不朝,整天猫在屋子里做化学实验炼仙丹就是个例子。
孙务本的祖父孙维在创立华朝时就考虑过早朝的利弊,后来他去繁就简,规定除了在京各部重要官员必须参加朝会外,其他官员可不用早朝,这样一下子就去掉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早朝人数。他还下旨在奉天殿外建了一道长廊,专供百官遮风挡雨之用。早朝就在长廊里举行。
皇太孙的金轿在寂静的大街上缓缓而行。至于午门外,早有一众百官等候入门了。众官见到皇太孙轿舆纷纷下跪相迎。
孙务本揭开轿帘一望,见诸臣工都穿着鲜亮的朝服,神色*,文武各成一队按品级分列左右掖门之外。
行至午门,孙务本下轿。午门之上有楼,名曰“五凤”,设一钟一鼓,傲然耸立,其旁立着两队执事太监,专侍钟鼓。
约莫五更时分,雄鸡啼晓,楼上侍鼓太监敲三通鼓,左右掖门打开,官军旗校先入摆列仪仗。仪仗毕,侍钟太监撞钟而鸣,文武官员分由左右掖门而入,排队等在金水桥南。
有执事太监鸣金鞭,文武众官方依次序过桥,至于奉天殿外长廊,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纠察御史面色冷峻,高声唱名。期间另有数名纠察御史官步巡回,记下一切咳嗽、吐痰、牙笏坠地,步履不庄的失仪官员。
孙务本立在文官一侧最首位。他的旁边坐着左丞相王之伦,这是皇帝顾念老臣的最高荣誉。
王之伦是一个胖胖的老头,脸上永远挂着温暖如春的笑意,如果要做个类比,可以参照弥勒佛的形象。跟他接触的人都说他为人宽厚慈祥,像是不会生气的邻家老爷爷。身居高位,脾气很好,待人和善,眼角都能发出笑声的人,朝廷上下自然没有不敬服的。
但是孙务本知道,在这温和的表象下,是一颗暗藏杀机的心。
不多时,百官又听见执事太监鸣鞭,知道这是皇上驾到了。所有人急忙转身,垂首默然肃立面向奉天殿中的皇上御座——金台。
王之伦也从坐上起身,和众官一起转过身来。
一阵脚步窸窣声,低着头的众官知道皇上来了。没人敢抬头看,因为这是满门抄斩的大不敬之罪。等了一会儿,一名老太监大声发令:“皇上驾到,众官行礼!”是老卢太监的声音。
百官便黑压压跪了下去,行五拜三叩礼。旁边侍乐太监开始奏乐。在*肃穆的朝乐声中,百官起起跪跪,行礼如仪。每一拜一叩都完全按照礼法行事,无一人出错,也无人敢出错。
礼毕,众官又回复原来位置,文武相对而立。王丞相也坐了回去。孙务本偷偷瞄了一眼祖父,大红宫灯映照下,皇祖气色还好,只是面色凝重,一看就知有很不如意的心事。
卢太监像往常一样高声唱旨:“众官奏事!”太监独有的嗓音婉转尖亮,最后一个字尾音拉的特别长,像一把刀子划破清晨的寂静。
人群里有人轻咳一声,孙务本知道这是有人要奏事的信号。果然,在他这排队尾走出一个人来,孙务本看了一眼,发现并不认识,应该是个品级不大的小官。
那个官员从班末低头躬身趋步行至御前。行礼毕,从袖管里取出一个奏本,打开念道:“臣云南监察御史党羌弹劾靖国公区青贪污渎职、冒领军饷、傲慢侮上、不遵礼法、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六大罪! ”
他还没念完,百官之中早已骚动起来。按照律法,御史弹劾不法官吏本来是常有的事,也是御史的职责所在。但是这个名叫党羌的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竟然公开弹劾本朝开国元老,实在出乎众人意料,而且弹劾的全是触目惊心的大辟之罪,显然摆出了一副要置靖国公于死地的姿态。
孙务本看了一眼站在斜对面的区鼎国,见他面容平静,并无慌乱之色,好似弹劾的不是他父亲而是别人一般。孙务本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王之伦,胖老头此时表情严肃,满面阴沉,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监察御史党羌,脸上颇有愤懑之色。
皇帝听到百官在交头接耳,十分不快,微怒道:“众官先不要议论,有什么事放到明面上说!党羌,朕来问你,你弹劾毅国公的罪状可有真凭实据?靖国公是开国元老,朕的异性兄弟,你今天要是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别说靖国公不饶你,朕也要砍了你的脑袋。”
百官听到皇帝发话都不敢再出声音,但是事件的严重性让众人惴惴不安,谁都不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演化如何收场。
众人听党羌伏在地上回道:“靖国公是朝廷重臣,开国元老,臣弹劾他是抱着必死决心。臣在云南做了三年监察御史,明察暗访,实地取证,弹劾靖国公的这六条罪状具有实据。臣已将这些证据编辑成册,请皇上过目。”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双手捧过头顶。卢太监下了台阶,双手接过,恭恭敬敬的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打开一看,不由自主读出声来:“圣历四十二年年九月十八日,江西巡抚常久凌行贿白银五万两,托区青办其子军中升迁之事。圣历四十二年年腊月二十四,指使游击将军左泗杀秦家六口人命……圣历四十四年七月,区青马车逾制,乘天子六马。”
这个小册子所记之事详细到哪年哪月哪日,事无巨细,足足记了将近一千条,看着不像捏造。
皇帝看完,将册子轻轻放在御案上,目光如炬在众臣之中扫过,最后停在了区鼎国身上说道:“鼎国贤侄,你怎么看?”
区鼎国此时已不像方才那般淡然,面色焦虑趋上前来,伏跪地下颤声道:“圣上明察,家父当年随圣上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与圣上结为生死兄弟,开国之后常年镇守云贵边境,对圣上对国家从没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家父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对朝堂之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辈向来深恶痛绝。但所谓‘树大招风’,有些卑鄙佞臣看我区家得皇上圣眷而心生妒忌,肆意编造莫须有的罪名嫁祸家父,望圣上详加细查,鼎国愿以全家老小项上之头担保,这册子上若有一件属实,臣一家愿引颈就戮。”
一席话说的众官议论纷纷,大家似乎都被区鼎国的话打动了。
孙务本却注意到王之伦一直是一脸怒态,仿佛那御史弹劾的不是区青而是他自己一般。孙务本暗暗思忖,这王之伦和区青不是素来不睦吗,有人弹劾区青他怎么不趁机落井下石?
正想着,皇祖开口道:“宁国公如何看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