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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小说自选集 6.燃烧的夏天

这里流淌的是一条车的河流,是自行车。

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在通往厂区的马路上挤挤搡搡地流着,万头攒动;那些人脸在流动中显得很密,底色很重,那颜色仿佛是在钢水里浸泡过,像是在流动中已半凝结的钢液。这是生命的一种胶着状态,时光在人脸上写出了一些赤红色的痕迹。车流独独地朝着一个方向,也只有这么一个方向了,因为他们都是北方钢铁总厂的工人。

马路两旁,是林立的广告牌。广告牌重重叠叠,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广告高高耸立着,给拥动的车流带来了一种压迫,带来了一种狭窄和无奈感,也带来了颜色所产生的诱惑。在广告排山倒海般地压迫下,那车流也仿佛越来越挤,越来越密,越来越缓,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出现了。

突然,前方出现了红灯,车流慢慢地缓下来,瞬间,铃声大作。人流在这一刻出现了瞬间的静止,万头攒动的人群也仿佛瞬间定格,在一张张人脸上出现了瞬间的迷茫,那一张张仰动的人脸像是在倒时空中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人群像是乱窝的蚂蚁一样,在定格中似是向前,又似在后退……仿佛人人脸上都写着这样一个问号:该往哪里走呢?

在涌动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小漩涡。只听有人说:“交警,快下来。”应声,只见一辆自行车的后架上跳下来一个挎着小书包的孩子,孩子很机灵。于是,有七八辆自行车在拥挤的人流中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岛”,他们用车子阻挡着人流,把背着小书包的孩子围在中间,慢慢从涌动的人流中分出一个小支,护着孩子走向十字路口。一时,在八辆自行车的护卫下,孩子显得很得意,也很神气,他昂头挺胸,小脚一踢一踢的,故意走得很慢,孩子一边走一边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叫万林的工人说:“谁教你的?”

孩子的头勾下去了,孩子说:“爸。”

万林问:“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孩子说:“爸爸唱的歌。”

万林看了孩子一眼,默默地说:“唱吧。”

孩子唱道:“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万林说:“怎么不唱了?”

孩子有点迷茫地看了看他,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万林说:“只一句?就会这一句?”

孩子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仰起小脸,问:“钢是铁炼的么?”

万林说:“是。”

孩子说:“铁呢?”

万林说:“铁是矿石炼的。”

孩子又问:“矿石呢?”

万林说:“矿石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孩子说:“那……‘面包’呢?”

万林愣了一下,说:“啥面包?”

孩子挤了挤跟:“就那种,那种……‘面包’。”

万林突然笑了,说:“这小家伙!”

孩子也顽皮地笑了笑,说:“还发‘面包’么?”

万林看了看他,随口说:“发。”

孩子七岁了,那充满喜悦的小脸上略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郁。在人们的保护下,孩子走过了十字路口。

在路边上,推车走在最前边的万林站住了,其他人也跟着站下来。万林伸手在孩子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说:“去吧。”

那孩子站住了,却并不扭脸,只勾着头慢慢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后扬起小手,连声说:“大爸再见,二爸再见,三爸再见,四爸再见……”

一个有点流气的青工高声喊:“小保,我呢?你五妈呢?”

站在一旁的天车女工刘惠英瞪了他一眼,嗔道:“去!”

孩子扭过脸来,望着众人,脸上忧郁慢慢涌上来,又慢慢地散去……突然,他笑了。

刘惠英自上而下,深情地打量着孩子,突然,她发现,孩子脚上的鞋带松开了……于是,她赶忙把车子扎在路边,赶上前去,在孩子身前蹲下来,给他重新系好鞋带,柔声说:“去吧,走边上。”

这时,孩子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脸来,固执地大声说:“阿姨再见。”

一辆红色的轿车在马路上行驶着。坐在车里的北钢总厂厂长徐振海气愤地骂道:“什么合资?简直是欺人太甚!”

坐在前边的秘书小周扭过头说:“我说呢,谈了不到一个小时,你就出来了。我听见你大声说:‘no,no,no!’”

厂长说:“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以后不要再和这些假洋鬼子谈了!谈什么谈?说可以投入两亿资金,纯粹是欺诈!我两万八千名职工,他只要一个车间,只留一千人,这算是什么条件?!剩下那两万七千人怎么办?全推到大街上吗?!”

车拐过弯来,接近厂区了,秘书小周说:“厂长,你看……”

厂长看了看窗外,脸黑下来了,说:“我知道,全是吃北钢的……”接着,厂长对司机说:“开慢点,我看看。”

车慢下来了,厂长贴着窗口往外看……

车窗外,一面街的店铺,有很多是收废铁、废钢的废品店;还有一些是饭店……厂长的目光依次注视着那些店铺,蓦地,他看到了一些在这个地方不该看到的东西:铝饼、生铁、甚至还有……

一张黑乎乎的脸,无话……

北钢总厂,这是一个1958年建厂的,经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有着近三万名职工的老牌的省属钢铁企业。在时光中,它的光荣和它的苍桑同在,它是巨型的,同时又是沉重的,就像是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大船……

巨大的炼钢车间,风机呼呼地响着,一辆天车从远处缓缓地开过来……

坐在天车上的女工刘惠英一边操作天车,一边从空中往下看。转炉前,只见几个工人正在做出钢的准备……

天车滑到转炉上空时,工长万林开始用口哨指挥天车起吊:他吹一声是升,两声是落;口哨声加左边手势是向左,口哨声加右边手势是向右;连声吹是后退……两个人的配合非常默契。

出钢了,一时火光冲天,坐在大车上的女工刘惠英被巨大的热浪熏烤着,在一片红色的烟雾之中,刘惠英的头发用一块小手绢高束着,满身满脸都是汗水,她取下毛巾擦上一把汗,而后勾头朝下看去……此刻,若是从上往下看,她的侧影显得飒爽、秀丽。

转炉前,工人们正在高度紧张地忙碌着……

一个工人走到炉前,先是习惯性地朝地上铺的钢板上吐了口唾沫,只听“吱”一声,地上冒起了一股烟……

另一个工人说:“有150度?”

吐唾沫的工人说:“不止。”

那个工人说:“要不打个赌?”

吐唾沫的工人也不服气,说:“你说吧,赌啥?”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时,工长万林走过来,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说:“210。”

两人立时不争了。一个说:“头儿说了,210。”

这时,在空中天车上的刘惠英朝下伸出了一个指头……

在下边指挥天车的万林,也跟着伸出手来,用大姆指和食指做出“o”的形状……

几个在炉前忙活的工人看见了,不解其意,仰头朝上傻看着……

一个说:“这又是啥密电码?”

一个说:“你不懂,这是人家的暗号。”

一个说:“空姐那‘1’是说咱一号炉吧?”

一个说:“我知道,咱空姐那‘1’是要上‘1’号;万哥那‘圈圈’就是说,你吃屎去吧……”

说着,几个人都笑起来。

不料,在空中天车上的刘惠英又从窗口伸出手来,用大拇指和小指比了一下,比了一个“六”……

万林也马上举起手来,比了一个“五”的形状……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说:“傻了吧?傻脸了吧?这是人家的机密,是……”

万林厉声说:“胡咧咧啥?干活!”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伸了伸舌头,说:“恼了,头儿恼了。”

另一个工人走到万林跟前,问:“头儿,这月又超额了,还没奖金?”

万林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你找厂长问去。”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说:“不发就不发,反正头儿有办法。”

一个工人小声说:“还发‘面包’?”

万林一声不吭。

这时,车间主任黄遂河从远处走过来,喜滋滋地招呼说:“万林,上半年超额完成任务,下午给厂里报报喜!”

在厂总调度会议室里,会议显然已经结束了,可有一个人仍坐在那里。这个人的坐姿很特别,他背对着会议桌,两腿骑坐在一把有背靠的椅子上,两眼注视着挂在墙上的一个小黑板。

小黑板上写有两行粉笔字:

上半年亏损:7700万元

库存积压:48万吨

他盯着黑板上的数字看了很久。一只手无声地伸出去,从桌面的烟缸上拿起那支已燃了一半的香烟。可他并没有吸,烟就在他眼前燃着,大拇指却放在干焦的嘴唇上,不停地刮来刮去……片刻,他伸出右手,用指头在写有“7700”的粉笔字上划了一遍,接着又在“48”上划了一遍,于是,小黑板上的数字不是那么明显了,但仍可以看到……

这人自然是北钢总厂厂长徐振海。他已五十多岁了,两鬓斑白。

烟在眼前燃着,烟是接头的,一支接着一支……

在他的眼前,叠印出一个个烟雾缭绕的会议……

叠印出北钢总厂的全景:一座座高炉,转炉,烧结,料厂,焦化……

叠印出飞速旋转的车轮和他一次次出入省、市政府……推开一扇扇门的情景。

叠印出办公室几部电话同时响起的情景……

这时,厂办秘书小周拿着一张报告纸走进来。厂长身子未动,只说:“说吧。”

小周报告说:“有36家要账的;另外,电厂下了警告通知,说6月30号前如不结清所欠电费就……拉闸;还有……”说到这里,小周停了一下,看了看厂长的脸色,仿佛不好再说下去了。

厂长一动未动,厂长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说:“讲。”

小周接着说:“老马从太原订货会上来电话说……”

厂长忽地抬起头来,问:“怎么样?”

小周说:“咱厂的货,一吨都没订出去。”

厂长扭过身来,问:“一吨都没订出去?!”

小周吞吞吐吐地说:“老马,在电话上讲……”

厂长绷着脸,把烟重新放在嘴上,轻声说:“说吧。”

小周说:“主要原因是价格太高。老马说,首钢已降到了1500,可我们1600都不敢卖。”

厂长沉默了一会儿,问:“潘总有消息么?”

小周说:“没有。”

供应处里一片吵嚷声。

几十家原材料供货单位的人正周着处长办公室要账……他们手里举着雪片一样的货单,单等着处长签字呢。可处长不在,处长躲起来了。他们面对着的是一张空空荡荡的办公桌,他们把货单一次次地摔在办公桌上,说:“什么玩意?!”

有的竟然朝办公桌上吐了一口,骂道:“呸!说话不算话……”

供应处的一位女同志十分尴尬地站在一旁,反反复复地解释说:“处长不在,真的不在……”

众人仍在闹嚷。有的说:“半年了,一分钱货款都没见,太不像话了!”

有的说:“说得好好的,6月份付款,到这会儿了,不照面了?!”

有的说:“北钢这么大,我不相信就拿不出钱来……”

有的说:“你们是国营,我们也是国营……”

有的说:“先说好,我今天是不走了,拿不到货款我就住这儿了!”

有的擂着桌子说:“跑了和尚走不了庙,走,找他们厂长去!”

于是,人们闹哄哄地从处长办公室里拥出来,楼道里一片吵闹声……

供应处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叫姚春成。他悄悄地躲在另一个办公室里,此刻,他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正准备抽烟呢。他先是朝左边的裤兜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包“红塔山”来,接着,他朝门外瞅了一眼,又把那包好烟装进了左边的裤兜里;随手又从右边的裤兜里摸出一包“彩蝶”来,从里边磕出一支点上,而后,把那包烟扔在了桌上……

这时,门外的吵嚷声惊动了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处长再也躲不下去了。姚处长硬着头皮推门走了出来,上前拦住那些吵嚷着要找厂长的客户说:“各位各位,有话对我说。吐吧,朝我脸上吐,今天确实拿不出钱来……”

立时,他被众人围上了……

在北方钢铁总厂对面的大街上,排着一拉溜“吃”北钢的铺面:有一半是专门收购废钢铁的废品收购站;另一半是饭馆……

中午时分,在一个小饭馆里,一个背书包的孩子踮起脚跟,小手举着一个圆圆的铝饼正在往柜台上递……

负责开票兼卖小菜的女老板伸手把那只铝饼接了过来,随手放在柜台下边的一个筐里,而后,很和气地说:“放学了?还吃面条?有水饺呀,羊肉水饺,可好吃了。”

这孩子就是小保。小保睁着两只忽灵灵的眼睛,用大人的口气说:“下次吧。下次我带两个‘面包’。”

坐在里边一张圆桌旁吃饭的供应处长姚春成,惊奇地望着小保,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对女老板说:“嗨,蛋子儿大,也知道换东西吃了?”

小保马上说:“不是偷的。”

女老板随口说:“北钢的孩子……”说着,她扭头朝里边喊道:“一碗面条。”

姚春成吃的并不复杂,他面前也只是两个小菜,一碗烩面,一瓶啤酒。他一听说是“北钢的孩子”,就朝着小保喊道:“喂,北钢的,你爸是谁呀?”

小保不吭。他默默地走到另一张圆桌旁,独自坐下,两手捧着小脸,愣愣的,一句话也不说……

姚春成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一时就觉得这孩子挺特别。于是他走过去,拍了拍小保的脑袋,说:“哎哎,问你呢?”

小保梗了梗头,仍用大人的口气说:“别惹我,我有四个爸爸!”

姚春成忍不住笑了:“嗨,还四个爸爸?!那你妈呢?谁是你妈呀?”

小保低下头,不吭了。这时,一碗面条端到了小保的面前……

见小保不理他,姚春成就弯下腰来,歪头去看小保的脸,可他却突然发现,这孩子竟然哭了,他在默默地掉泪……

姚春成一时很无趣,说:“你看这孩子,问问你妈,你哭什么?”说着,他扭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老板娘打招呼说:“记上,啊?”

老板娘会意地笑了笑,说:“走吧,走吧。”

背影。

仍是那个挂有小黑板的调度会议室,厂长仍在那儿坐着……

这是一个固定不变的“背影”。他只有一个姿势,是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看到他,你就会产生一个错觉,会觉得他是一个模型,一个钢水浇铸出来的模型。那“模型”有着钢的一切特质,外表看上去是冰冷的,坚硬的,内里却又是炽热的,仿佛随时都会喷出岩浆来,他的坐姿可以让人看出他咆哮后的可怕;同时,他又是多变的,眼睛里会产生瞬间的柔情,会产生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幽默,仿佛他的生命里有着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这就是他几十年与钢铁打交道的外在反映。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了锣鼓声和喧闹声……

厂长气了,他站起身来,朝门外喊道:“小周,去看看,外边是咋回事?”

小周应声跑出去了。

楼下,只见五车间的部分工人在车间主任黄遂河的带领下,正敲锣打鼓地聚在厂部办公楼的门前,他们是报喜来了……

片刻,小周跑上楼来,对徐振海汇报说:“五车间超额完成任务,报喜来了。”

厂长一拍桌子,气冲冲地说:“报什么喜?有什么喜可报?!回去!让他们都回去!”

小周一怔,扭头朝外跑去……

可是,厂长却突然叫住他说:“回来回来。”

小周重又勾回头来,不解地望着厂长……

厂长摆摆手,低声说:“算了。忙你的去吧。我下去看看……”

小周站了站,扭头走了。

小周走后,徐振海把门关上,然后,他对着一面镜框照了照他的脸,在镜子里,他的脸绷得很紧,一团黑气……

他用两手拍拍脸,又拍拍脸,默默地说:“你得笑啊……”

当他出现在楼下,出现在前来报喜的工人面前时,徐振海面带微笑,十分和蔼地从工人手里接过了“喜报”,他连声说:“祝贺你们!同志们辛苦了,谢谢大家,谢谢……”说着,他又伸出两手,朝空中举了举,向站在后排的工人示意:“大家辛苦了!”

车间主任黄遂河笑着说:“厂长,是不是……”说着,他捏了捏手指:“发包烟哪?”

厂长看了看他,又朝大伙笑了笑,而后,低声对站在他身边的车间主任说:“来吧,你跟我上来一趟。”

当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徐振海的脸“刷”地黑下来了,只见他猛地把那张“喜报”团成一蛋,奋力摔在会议桌上,说:“黄遂河,你给我报什么喜?一月亏损,二月亏损,三月四月五月六月全是他妈的亏!到现在厂里已经亏了7700万!四面楚歌!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你还有脸来报喜?!”

黄遂河一下子懵了,他没想到,来“报喜”反倒挨了一顿批!小声嘟哝说:“亏,亏也不怪我们呢?我们月月完成任务……”

徐振海吼道:“你,你……光完成任务有什么用?你说你完成任务了,可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在躲债!三天了,我门都出不去,办公室也没法进,我现在连办公室都进不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黄遂河心里窝火,显然不服,可他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徐振海拍着桌子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懂吗?!”

过了一会儿,徐振海默默地点上烟,吸了两口后,缓声说:“对不起,火烧眉毛了,我心情不好……”说着,他转过脸去,看着那个小黑板:“说心里话,咱过去搞的是计划经济,对于‘市场经济’这一套,都不懂啊,至少说不太懂。完成任务,那是计划经济的说法,是纸对纸,可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是钱对钱!你去吧。”

黄遂河看了厂长一眼,十分委屈地说:“厂长,我们月月完成任务,怎么就,就……”

这时,供应处长姚春成推门闯了进来,进门就拍着两手说:“厂长,我实在是顶不住了,你快想想办法吧,那些要账的恨不得把我撕吃了!”

厂长把烟拧灭在烟缸里,轻声说:“顶不住也要顶啊……”

姚春成围在厂长身边,转着圈嚷道:“厂长,唾沫都吐到我脸上了!你看,你哪怕稍微救救急呢?!”

厂长厉声喝道:“嚷什么?天塌了?!”接着,厂长朝门外喊道:“小周,潘总有消息么?”

小周怯怯地出现在门口,小声说:“还没有消息。”

车间主任黄遂河垂头丧气地走下楼来,众人笑着说:“黄头儿,烟呢?”

他却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下,说了声:“贱!”说着,头也不抬,径直穿过人群,背着手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散吧,散吧。”

前来报喜的工人们一时议论纷纷:“怎么了?黄主任怎么了?你看你看……”

万林望着径直走去的黄遂河,说:“黄头儿准是挨熊了。”

刘惠英诧异地说:“不会吧?”

总调度室里,厂长正在打电话:“……什么?七个追债小组,就扣下一部凌志车?其它……噢噢,答应他。对,尽快办好手续,就地拍卖!”

这时,秘书的手机又响了,秘书小周拿起手机听了听,说:“厂长,设计院廖院长电话。”

厂长接过电话:“……是我。老廖,不要急嘛……”

电话里传出很躁的声音:“……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停?!”

厂长说:“你听我说……”

电话里传出了很气愤的声音:“……我不听。你还解释什么?!我辞职,我不干了!”

厂长马上说:“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啪”地把电话放下了。

这是一个刚刚建了一半(又突然停工)的现代化料场……

在可以鸟瞰整个料场的传送平台上,厂长一步一步走上来……

这时,负责这个现代化料场施工的厂设计院院长廖汉秋气愤地对着厂长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下令停工?!你知道停一天……”

厂长说:“我知道,停是暂时的。”

听厂长这么一说,廖院长更气了,这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知识分子,人很倔。他回身从一个房间抱出厚厚的一叠图纸来,“啪”一下放在厂长身旁的一张桌上,冷冷地说:“我实在不明白,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停下来?怎么可以停?!我不干了,我要求调走,我不在这儿干了!”

厂长望着眼前的料场,很平静地问:“为什么?”

廖汉秋拍着桌子说:“我问你,1260还上不上了?”

厂长说:“上。”

廖汉秋又问:“90烧结机上不上?”

厂长说:“上。”

廖汉秋问:“连铸连轧呢?高线呢?”

厂长说:“上。老廖,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咱是58年建的厂,设备严重老化,基础又差,只有更新设备,滚动发展,才有出路啊……”

廖汉秋却突然抓起那叠厚厚的图纸,用力地摔出去!说:“没有资金,还上什么上?!料厂搞了一半,你说停就停……”

甩出去的图纸一下子飞了起来,撒得满地都是……

厂长却不动声色,他只是默默地看了廖汉秋一眼,而后,他弯下腰,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图纸……

廖汉秋仍然气乎乎地立在那里……

厂长一直在捡那些图纸,他默默地把那些摔在地上的图纸一张张捡起来……当他捡到廖汉秋跟前时,他直起身来,默默地掏出烟,递给廖汉秋一支,廖汉秋把烟接过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我在这儿干了三十六年了,时间不多了……”

厂长:“我也一样。”

在料场传送平台的台阶上,一个戴眼镜、身挎皮包的知识女性拾阶而上,她走得很急促,还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打电话:“……我知道,知道了。要想尽一切办法,对,对……”这是一个脸庞秀丽,看上去十分干练、洁净的女性。她就是潘亚君,是北钢总厂的总会计师。

正要下来的,一长看见了潘亚君,一时两人都站住了……

两人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厂长急切地问:“潘总,办得怎么样?”

潘亚君喘了口气,说:“……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够利用的关系户,也都找遍了。可所有的银行都对北钢关上了大门……”

厂长不说话,他只是下意识地去掏烟,可他掏出的却是一个空烟盒。片刻,他从上到下望着潘亚君,看她满脸都是汗,她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身前的台阶上;接着他又把目光注视到她的鞋上,只见她脚上穿的一双皮凉鞋的鞋襻已经跑断了,一只鞋襻上竟然绑着一条花手绢。厂长不再说什么了。他默默地说:“你辛苦了……看起来,咱们是没有退路了。”

潘亚君说:“厂长,款没贷来。我……”

厂长说:“这不怪你……”

在平台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厂长突然两眼一黑,他赶忙扶住一根水泥柱子……

潘亚君一惊:“厂长,你……”

厂长喃喃地说:“眼,我的眼……”

潘亚君急忙上前扶住厂长,说:“厂长,我叫车送你去医院吧?”

厂长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潘亚君匆忙找来一把椅子,让厂长坐下……厂长坐在椅子上,揉着双眼,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潘亚君关切地说:“厂长,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厂长说:“没事。”

潘亚君说:“你这是?”

厂长笑了笑,说:“愁的。愁啊。如果我的肉能卖钱,我就把它一块块切出去,可惜没人要。”

潘亚君望着厂长,激动地说:“厂长,你别急。我再去跑,我一定……”

厂长却说:“潘总,你送的方案我看了……”

潘亚君看了看厂长,终于说:“厂长,你该下决心了。在这种时候,只有彻底转变观念才是惟一的出路……”

厂长说:“是啊,观念是要变。你能变,我也能变。可你想过没有,三万人的企业,三万人哪,说变就都能跟着变么?”

潘亚君一时语塞……

傍晚,正是下班的时候,像潮水一样的自行车涌在厂区附近的马路上,在自行车的河流中,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一个孩子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靠上……

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仍是八辆自行车组成一个“小岛”,护着小保走过路口……

在一个人少的路边上,骑车带着小保的万林停下车子,其他人也都跟着停下来了……

万林对众人说:“发的‘面包’呢?都拿出来……”

于是,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把自己的饭盒打开,从里边拿出一个铝饼……

众人有的摸一下小保的头,有人拍他一下,而后依次把铝饼放在刘惠英拿的一个提兜里……

万林看了看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努努嘴说:“掏出来。”

那青工说:“啥?”

万林朝他腰上捅了一下,重复说:“掏出来。”

那青工无奈,又从腰里摸出来了一个铝饼,说:“头儿,好几个月没发……”

众人笑笑,说:“这小子!”接着,他们跟万林打声招呼,又都骑上车一个个头前走了……

路边只剩下了万林,刘惠英和小保。两人推车在路上走着,小保跟在两人身后。走着,刘惠英有意无意地问:“听说,吹了?”

万林说:“吹了。”

刘惠英问:“为啥?”

万林说:“房子小,老人老,挣钱少……”接着,万林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怕我找不下媳妇,四处托人,又给介绍一个。”

刘惠英看了他一眼:“是第八个了吧?”

万林笑着说:“第八个了。”

刘惠英不经意地问:“漂亮么?”

万林吞吞吐吐地说:“说是今天傍晚在公园里见……”

刘惠英笑着说:“还挺浪漫哪。”

万林苦笑着说:“不是浪漫,是家里没地方……”

刘惠英不说话了。

走着,万林说:“最近我看了一本书,说日本有一家钢铁企业,只有7000多人,钢产量却是我们厂的十倍还要多!”说着,他摇了摇头。

刘惠英说:“咱们厂啊……”

万林说:“咱厂要让承包,我就把咱车间承包了,我就不信,咱不如日本人!”

刘惠英笑着说:“你要承包,不把咱黄头儿气死才怪呢!他可是你师傅呀……”

万林也笑了。两人走着,刘惠英偶一回头,突然发现小保远远地落在了后边,她喊了一声:“小保……”

小保却站住了。

刘惠英停住车子,匆匆赶回到孩子身边,低下头问:“你怎么了?”

小保望望她,用脚蹭着地,小声说:“阿姨,你能当一回我妈妈么?”

刘惠英一下子怔住了。她愕然地望着孩子:“这孩子,我,还没……”

小保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老师说,要开家长会……”

刘惠英望着孩子,她的眼湿了。她一把把孩子揽在了怀里……

公园里,在花坛边的一个长条椅子上,坐着一个姑娘……

在林荫道旁的一排树后,悄悄地探出两个人头,一个是刘惠英,一个是小保。

万林迟迟疑疑地推着自行车向花坛边的长条椅走去……

躲在树后的刘惠英慢慢直起身子,偷偷地往这边张望……

这边,万林欠着身子,慢慢地在长条椅上坐了下来。一开始,两人都有点拘束……

片刻,万林说:“对不起,下班晚了……”

那女的刚要说什么,突然,小保从西边跑过来,他手里晃晃地举着两根冰棍,飞快地跑到万林跟前,说:“爸,给你冰棍。”说着,他把冰棍往万林手里一放,扭头就跑。

不料,那个女的忽地站了起来,她根本不容万林解释,立刻用鄙视的口气说:“流氓!骗子!也没看看自己是啥人……”说着,扭头哭着跑走了。

万林手里捧着冰棍,十分尴尬地立起身,上前追了几步,嘴里喊道:“哎,哎。”看追不上了,十分狼狈地挠了挠头,而后猛地朝长条椅上踢了一脚:“我操!”

在夕阳西下的公园林荫道旁的一棵树下,刘惠英傍树而立……

万林从远处向她走来……

小保有点害怕,他远远地站在林荫道的中间,望着傍树而立的刘惠英和正向这边走来的万林,好像随时准备逃跑……

万林走到离刘惠英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燥热的夜,一弯朦朦胧胧的月亮……

这是一个巨大的堆放钢材的露天仓库。钢锭、钢坯,一排排、一列列地堆放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黑色的凝固不动的钢铁城堡……

月光下,在“城堡”的上方,有一墨色的剪影……近了才能看清,那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坐在钢锭上的人竟是厂长徐振海。徐振海望着堆积如山的积压钢材,正在默默地吸烟。小火珠在他的脸前一明一暗地闪着,映出了他内心的焦灼。

这时,有一只手蓦地搭在了徐振海的肩头上,这就是那个有点流气的年轻工人。他攀上一堆钢锭,手大咧咧地在徐振海肩头上拍了一下,说:“哎,老头儿,借个火。”

头戴安全帽的徐振海背对着他,听了却并没回头,只默默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顺手递了过去……

不料,那年轻人接过打火机在手里抛了一下,却又嬉皮笑脸地说:“老头儿,再借支烟。”

徐振海说:“这一手我早知道。”说着,又递过一支烟来。

那年轻人把烟点上,吸了一口,说:“老头儿,档次不低呀!”说着,嘴里又嘟哝说:“厂长啥水平,仨月没发奖金了。如今卖纸烟的都比咱收入高!就那点工资,不够一泡尿钱……哎,老头儿,你是不是想弄点啥?别怕,我不揭发你……”

厂长背着脸说:“你不是北钢的工人?”

年轻人说:“是呀。是又怎样?这年头,谁管谁呀?只要别让厂长看见,没事儿。”说着,他从钢锭上出溜下来,哼着小曲……刚走了没几步,却又折回身来,说:“老头儿,有纸么?借张纸,拉肚子……”

徐振海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说:“没有,没有。”

那年轻人说:“找找。那个兜,摸摸那个兜。”

徐振海又摸了摸那边的衣兜,掏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这时,他转过脸来,刚要说点什么……只见那小伙猛地跳起来:“呀!是厂长啊?”说着,扭头就跑。

徐振海高声说:“跑啥……”

深夜,月儿在云层里穿没……

小火珠一明一灭,厂长仍在露天仓库的钢锭上坐着……

这时,总会计师潘亚君从远处走来,她手里拿着一份卷着的图表,悄没声地站在了厂长坐着的那堆钢锭旁……

厂长把手里的烟掐灭,双手捧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潘总,你说,我保守么?”

潘亚君想了想,说:“不。”

厂长说:“你说实话。”

潘亚君说:“不。是枯燥。”

厂长笑了,厂长说:“好,这个词儿好。”

厂长叹口气,说:“我这个人哪……唉,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是枯燥。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像个人了,跟钢一样,冷冰冰的。”

潘亚君说:“厂长,我是说……”

厂长默默地摆摆手说:“我明白……我是58年进厂的,建厂的第一天就来了。先是当技术员,后当工长、副段长、段长、车间副主任、主任……一级都没拉下。那时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干什么都不讲价钱,国家需要钢,一天到晚都是一个‘钢’宇,没有别的,也不会别的,除了钢还是钢……你说枯燥,这个词儿好。”

潘亚君说:“那时候,我才一点点大,还不记事哪!”

厂长比划着说:“是啊,你第一次跟你爸来厂里,才这么一点点……”接着,他用回忆的语气说:“你爸带过我,是我的师傅……潘师傅好人哪!那时候,那时候啊……为了北钢,你爸连命都搭上了!”

说到这里,潘亚君的眼湿了。她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妈总说,我爸走得早,我是北钢养大的,北钢对我家有恩,让我毕了业一定回来。”

厂长十分感慨地说:“我们这代人哪?可以说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过去是计划经济,日夜想的都是完成计划……嗨,转眼又成了市场经济。一到‘商品经济’,傻了,跟不上趟了……”

潘亚君说:“也不能怪你。电涨、煤涨、水涨、气涨、加上原材料涨价,一共涨了七十一项……”

厂长说:“没人讲理。时代变了,你跟谁去讲理呢?”

潘亚君说:“厂长,就目前的情况看……”

厂长默默地说:“我知道没有退路了……”厂长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我五十五了,干不了多久了。我只是个过渡,将来全靠你们了。”

潘亚君很敏感地望着厂长,说:“厂长……”

厂长说:“潘总,厂不能垮呀。我得给接手的人有个交待,给两万八千名职工有个交待……这一步,无论如何得走过去。”

潘亚君说:“这么说,你是下决心了?”

厂长说:“看来,只有适应市场这一条路了。我看了几个方案,概括起来,也就是八个字‘模拟市场,成本否决’。”

潘亚君一惊,脱口说:“厂长,你比我想得还透啊……”

厂长说:“明天就把方案推到会上!不过……”

潘亚君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还有顾虑?”

厂长默默地说:“不是有顾虑,我已经有爆炸感了。你有么?”

潘亚君一愣,说:“爆炸?”

十一

北钢以实行“模拟市场、成本否决”为龙头的观念革命,一开始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在一个中型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北钢总厂的中层干部……

会议室正前面的墙上,挂着几张“目标成本”的图表……

会议桌上,摆着各种不同的茶杯,有带保温套的,有不锈钢的,有的是高级保温杯,有的是罐头瓶子……

有“电脑”之称的总会计师潘亚君正在讲解实行“目标成本”的方案,她嘴里吐出一组一组的钢材市场的各种价格数字……接着,又说全国各钢铁企业的产品报价……

会议已经开了很久了,可关于实现“目标成本”的方案仍然没有通过。参加会议的人有的坐在那里喝茶,有的在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会议开得很沉闷。

会议室的外边,秘书小周在用手机给厂长打电话:“……厂长,说不通啊。中层还是不通。潘总正在讲……”

厂长在电话里说:“开了一上午了,还不通?!我马上过去。”

会议室像个蜂房,乱哄哄的……

有的说:“这怎么行呢?钢铁市场疲软,怎么能让企业负责?!”

有的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差距太大了……”

有的说:“开玩笑,国家又不扶持,说降就能降了?!”

有的发牢骚说:“头割了也完不成……”

这时,厂长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工作服,手里拿着安全帽,几步走到会议桌前,看了看众人,突然说:“都给我站起来!”

众人一愣,有的还坐着,有的慌忙站起身来……

厂长沉着脸说:“上半年亏损了7700万,积压库存48万吨,在太原订货会上,我们的产品一吨也没有订出去……我们已经没有权利坐了,我们身后站着二万八千名职工,都站起来,站着开!”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木然地站起身来,谁也不吭了。空气骤然紧张了。

厂长说:“我们是被逼到这一步的,不这样,厂就垮了,必须转变观念!”

厂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走了几步,说:“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十分严峻。钢材的价格,叫我看,不是降不降的问题,而是必须降!要降到市场能够承受为止……”接着,厂长敲着桌子,说:“资金是企业的血脉呀,没有资金,我们怎么活?!”

众人仍然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表态。

厂长说:“我知道你们不通。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党委已经形成决议,不通也得通!”说着,厂长“啪!”的一下,把他手里拿的安全帽扣在桌上,说:“开吧,我把我的头押在这里!与方案同在。出了问题,我一个人负责!”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众人看看那个扣在桌上的安全帽,又望望厂长……

潘亚君激动地说:“厂长,我也……”

厂长摆了摆手,默默地说:“开吧,就这么站着开,一直开到想通为止!潘总,你再给他们讲一遍……”

正在这时,小周匆匆走进来说:“厂长,电业局刚刚下了最后通牒,说限三日交清拖欠的电费。三日后的12时之前,如不能如数交清,立即拉闸断电!”

众人全都愣了……

厂长沉默了片刻,说:“好,很好。”

而后,厂长命令道:“通知各车间,各处室,三日后的上午10点,北钢自动拉闸断电!”

小周吃惊地望着厂长:“这……”

厂长低声说:“然后,全厂停产整顿。电费再拖他一个月,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十二

北钢总厂财务处,门里门外,几十个中层干部围着潘亚君。

财务处的办公室里,一些财会人员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办公桌上,到处都是测算出来的“目标成本”图表……

那些围着潘亚君的中层干部们吵吵嚷嚷地说:

“潘总,我们烧结上定的成本指标太高,根本无法完成,你给降降吧?”

“炼铁更高,你是不想让我活了……”

“我是完不成,真完不成!”

“潘总,我给你作个揖行不行?!”

“潘总,你行行好吧,我们一炼钢……”

“潘总,我们那儿实在是分不下去,干部们要求集体辞职!”

潘亚君在乱哄哄的吵闹声中,给他们解释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这些成本指标是模拟市场搞出来的,一步也不能退。比如钢坯吧,成本是1360,实际的市场售价是1280,吨亏26,吨材亏53,23个品种就有19种亏损,再亏下去,厂就垮了……咱们是背水一战,必须把成本降下来!”

炼铁车间,一份巨大的图表高挂在熄火的高炉旁……

总会计师潘亚君正在给工人们讲解“模拟市场,成本否决”:“……这个目标成本是由过去的计划经济的‘正算法’改变为以市场价格为依据的‘倒算法’,也就是说……”

七八百名工人或坐或站,正在乱纷纷地议论:

有的说:“成本?啥成本?核算成本是厂里的事,算来算去怎么算到工人头上来了?!”

有的说:“就是。工人只管干活,还管算账?!”

有人说:“工人算账,要干部干啥?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有人站起来,高声说:“潘总,光让车间搞核算,上头呢?上头搞不搞?!”

潘亚君也高声说:“搞。过去咱们是干了再算,干的是糊涂活;现在咱们实行算了再干,干的是明白活。厂长说,再不能让一线的工人吃亏了,一切奖金福利都要往一线倾斜……”

有的马上问:“那总厂指标是多少?”

潘亚君随口而出:“总厂的指标是……”说着,她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数据……

十三

在炼钢车间里,炼钢车间主任黄遂河气乎乎地对厂长说:“我不干了!总厂不讲理?!”

厂长背对着他,默默地说:“怎么不讲理了?”

黄遂河说:“我们反复算了,吨钢1095太高,根本完不成。这不是逼我跳河吗?!”

厂长说:“老黄,不是我逼你,是市场逼人哪!”

黄遂河敲着钢板说:“厂长,你行行好吧,两千万哪!能降下来么?我又不是神仙!”

厂长解释说:“老黄啊,这个数字是根据市场倒推出来的,你必须完成。”

黄遂河喃喃地说:“我完不成,我无法完成……”

厂长沉着脸说:“没有余地。”

黄遂河说:“这没法干,我不干了!”

厂长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不干可以辞职。”

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黄遂河望着厂长,好久才说:“厂长,我跟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情面都不给么?”

厂长说:“不是我不给你情面,是市场不留情面!你知道么,‘市场’!”

黄遂河背过身去,万分痛苦地说:“那我……只好辞职了。”

厂长也背过身,望着远处,近乎冷酷地说:“我现在就批准你。我不相信北钢没能人!”

两个曾在一个车间里共事多年的老伙计,就这么翻脸了。两人背对着背,僵在那里……

十四

北钢总厂焦化车间,正是出焦的时候,刚出炉的焦炭像一面面火山倾下来……

在焦化车间的外边,厂长与总会计师一同走着。

总会计师潘亚君感慨地说:“厂长,你说对了。看来转变观念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厂长说:“这才是刚刚开始。要顶住。”

潘亚君说:“也许是人们在一种观念里泡得太久了?要不,怎么就这么难呢?”

厂长沉思了一会儿,说:“也不单单是这一个问题。要知道,转变观念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为代价的……”

两人正走着。突然,有一群要账的客户从远处拥来。客户中有人手一指,说:“那不是他们厂长吗?那个就是总会计师!”走,找他们厂长去!说着,一群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就把两人围上了。

这时,供应处长姚春成气喘吁吁地从后边追上来,拦住众人说:“他不是,他不是厂长,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潘总……”

潘亚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厂长双手抱膀,立在那里。他看了姚春成一眼,说:“我是徐振海,我就是厂长!”

众人有点唬不清了,看看姚处长,又看看厂长。

姚春成一时显得很尴尬,说:“厂长,这这……”

厂长笑着对着那些要账的客户说:“我的耳朵发烧了,我知道各位都在骂我。骂也不要紧,欠了债嘛。不过,欠债总是要还的。咱长话短说,请各位再给我三天时间,三日后,我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说着,他看了潘亚君一眼。

潘亚君马上说:“厂长,我现在就去省城!”

十五

一辆黑色轿车在公路上飞驰,总会计师潘亚君在车里坐着……

省城,一家家挂有巨大招牌的银行……

潘亚君在一家家银行穿行的身影,一双高跟鞋快节奏地响着……

最后,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潘亚君找到了她昔日的老同学,现为南方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的陈西铭。

在南方信托投资公司那极为豪华的办公室里,潘亚君坐在那大大的真皮沙发上,对坐在对面的陈西铭说:“老同学,北钢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帮帮忙吧!”说着,她拉了一下裙裾,显得大方而文气。

陈西铭久久望着潘亚君,说:“亚君,这么多年不见,还好吧?”

潘亚君扬起脸来,说:“还好。”

陈西铭说:“都好?”

潘亚君躲过他的目光,点点头:“都好。”

陈西铭说:“我指的是那个,‘那个’……”

潘亚君说:“什么叫‘那个’?”

陈西铭说:“老方那边……”

潘亚君有点苫涩地说:“还那样。”

陈西铭说:“还是牛郎织女?”

潘亚君说:“就算……是吧。”

陈西铭说:“这么长时间了,不能调调么?”

潘亚君说:“他不愿意放弃专业,我也不愿……”

陈西铭说:“那你,个人生活……”

潘亚君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指什么?我不是挺好么?”

陈西铭摇摇头说:“可悲呀,都到了这年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个人生活……”

潘亚君很敏感地说:“你什么意思?”

陈西铭说:“没别的,虽然上大学的时候……那都过去了。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啊……我也是刚刚从梦中醒来。过去,我们都姓‘公’,我们都绑在国家的战车上,从来没想过个人,也从来没有过个人的东西,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私生活’……一场梦,真是一场梦啊!”

潘亚君四下打量了一下办公室的布置,说:“是呀,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成了大款了。要不是碰上一个同学,还找不到你呢。”

陈西铭说:“末班车,末班车而已,凑乎事儿吧。是沈虹告诉你的?”

潘亚君有点急,说:“是沈虹。你也别扯那么远了。老同学,帮帮忙吧!”

陈西铭说:“要是你个人的事,没说的,一句话。可这是公事,公事嘛,就得公办了!”说着,他身子往后一仰,突然话题一转,说:“亚君,北钢遇到的不仅仅是‘一些’困难吧?”

潘亚君望着他,终于坦白地说:“是。不是‘一些’,是很困难。但也是暂时的。”

陈西铭说:“作为老同学,我很想帮忙。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是否接受?”

潘亚君说:“你说吧。我们厂长说了,凡是在困难时期帮助过北钢的,北钢不会忘记他们……”

陈西铭说:“不,我不是说北钢。我是说你。既然北钢那么困难,你为什么不能换个地方呢?良禽择木而栖呀。我看,你还是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总会计师,我给你月薪五千,怎么样?”

潘亚君笑了。她笑着说:“西铭,陈总,你也太抬举我了。”

陈西铭说:“亚君,我可是认真的。你考虑考虑?”

潘亚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陈西铭在皮椅上转了一下,突然说:“一万呢?你当年是咱财经学院的高材生,对数字有惊人的记忆力,我破例给你一万!你总不会怕钱咬手吧?”

潘亚君吃惊地说:“月薪一万,我值那么多钱吗?”

陈西铭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说:“你值。”

潘亚君沉思了片刻,说:“西铭,谢谢你这么看重我,谢谢,不过……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北钢虽然目前有些困难,但它毕竟是大型的钢铁企业。从长远考虑,你帮了我们,你不会吃亏的。”

陈西铭说:“你还没回答我?”

潘亚君喃喃地说:“怎么说呢,我也需要钱……”

陈西铭说:“那就说定了?”

潘亚君说:“可我是北钢的总会计师。在这种时候我没有理由离开北钢。”

陈西铭摇摇头说:“亚君,你怎么还使用道德尺度?在商品领域里,利益是第一位的,一切都看是否有利。对于北钢来说,你不就是个螺丝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潘亚君用回忆的口吻说:“是呀,对于北钢来说,我就是一颗螺丝。可这螺丝在北钢拧得时间太长了,我爸……还有我,两代人哪!已经卸不下来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可现在要让我离开,那对于我来说……”说到这里,潘亚君摇了摇头,默默地说:“我爸就死在北钢的转炉旁。”

陈西铭看了看她,有点遗憾地说:“我明白了。”

十六

中午,一辆红色轿车在马路上飞快行驶。

车窗外,仍是那个一面街的店铺:一拉溜的收废铁废钢的废品店、饭店……蓦地,坐在车里的厂长看到了一个孩子,孩子背着书包,手里拿的却是两个铝饼,这孩子大模大样地在路边走着。这孩子正是小保。

厂长突然说:“停车。”

车在路边上停下了。厂长从车里走出来,而后尾随着小保朝前走去。秘书小周也急忙下车,跟了上去。

在那个小饭馆里,小保举着两个铝饼,说:“我吃饺子。”

当老板娘伸手接铝饼的时候,一只大手抢在她前边把孩子手里的铝饼接了过来,问:“一碗饺子多少钱?”

那老板娘翻眼看了看他,惊觉地说:“你想干啥?”

小保扭过脸来,推了推厂长,说:“你干什么?你敢欺负我?我有四个爸爸!”

厂长手里拿着铝饼,看了看,对跟在后边的小周说:“买一碗饺子。”而后,他低下头问孩子;“孩子,你是北钢的家属吧?”

小保说:“你还我,你还我‘面包’!”

小周在一旁吓唬他说:“说实话,东西哪儿来的?不说实话把你送派出所去!”

小保有点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厂长说:“别吓着孩子了。”说着,弯下腰去,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说:“告诉我,你是北钢的孩子吗?”

小保有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是。”

厂长说:“你爸是谁?”

小保往后退着,那样子想跑。

小周拦住他,叫了一声:“厂长……”

厂长说:“别怕,孩子,你告诉我。”

小保一听是厂长,终于轻声地说:“我说了,你别告诉别人。”

厂长说:“我不说。”

小保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我爸死了。”

厂长沉默了很久,慢慢蹲下身来,又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保说:“孙小保。”

厂长想了想,默默地念叨说:“你爸是个炼钢工,叫孙建军。”

小保点点头。

厂长说:“你妈妈?”

小保低声说:“妈妈走了。爸爸死了。”

厂长自言自语地说:“五车间的孙建军……那次事故……”

孩子勾下头,不吭了。

站在一旁的小周说:“厂长……”

厂长摆了摆手。

小保突然说:“你是厂长?”

厂长说:“是。”

小保说:“你能帮我把妈妈找回来么?我想妈妈。”

良久,厂长默默地说:“我不能。”

小保说:“厂长也不能?”

厂长心酸地说:“厂长也不能。”

小保说:“那,深圳远吗?”

北钢总厂,厂区内的林荫大道上,厂长牵着孩子在前边走着……

那辆红色轿车缓缓地跟在后边……

厂长一边走一边对弦子说:“孩子,告诉我,你怎么会有四个爸爸?”

小保说:“不骗你,这是真的。我大爸二爸三爸四爸都厉害着呢。说谁敢欺负我,他们就接谁!”

十七

一只挂钟在“嗒、嗒”走着……

省城,潘亚君仍在跟南方信托投资公司进行艰难地谈判……

陈西铭说:“老同学,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亚君,不客气地说,我是个商人。我已经是商人了。你执意要我帮助北钢,北钢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潘亚君恳切地说:“北钢可以给你提供钢材。虽然目前钢材市场疲软,但是,市场行情说变就变,到紧俏的时候,因为你帮助过北钢,北钢仍可以优先供应你,所以我劝你把眼光放得远一点。另外,在价格方面,也可以给你一定的优惠。”

陈西铭马上说:“优惠多少?”

潘亚君说:“按最低价,也就是成本价,1600。”

陈西铭笑了笑说:“老同学,你别蒙我了。我已经说了,我是商人……”

潘亚君说:“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陈西铭说:“我告诉你,据可靠消息,在太原订货会上,钢材已经跌到1500了。”

潘亚君说:“我知道。可低于这个价,我们就赔钱了。”

陈西铭说:“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潘亚君:“你真狡猾。”

陈西铭笑笑,说:“商人嘛。”

潘亚君说:“价格的问题,可以再商量。你的条件呢?”

陈西铭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价格订在1450,我可以考虑给你们两千万。但利息不能低于……”

潘亚君说:“多少?”

陈西铭说:“百分之三十三。”

潘亚君忽地站起来……她坐得太久了,脚一麻,身子一歪,差一点摔倒……

陈西铭急忙起身,问:“你怎么了?”

潘亚君站在那里,不由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冷冷地说:“太苛刻,这已经是敲诈了!”

陈西铭仍然寸步不让,也站着说:“不,这是生意。”

潘亚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请记住,我们是国有企业。”

陈西铭说:“我知道。可市场不认这几个字。”

潘亚君说:“你变了,变得真快。”

陈西铭说:“都会变的。”

潘亚君说:“可有些东西不会变,也不该变。”

两人都立在那里,目光对视着……话已说到了这种地步,仿佛已经没有余地了……陈西铭从老板桌后边移过来,似乎也已有了送客的意思……

只见潘亚君冷着脸,一扭身,快步走了出去……楼道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那敲击路面的“得得”的响声……

倏尔,楼道里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站在那里的陈西铭不由地摇了摇头……

不料,就在这时,潘亚君却又折回来了。

陈西铭一愣。

潘亚君从容地坐在那里,说:“怎么,下逐客令了?你坐下吧,咱们再谈。我一定要说服你,我相信我能说服你……”

这么一来,陈西铭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再次摇摇头,感叹说:“亚君哪亚君,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再也不会来了……没想到,我真服你了!那好。先吃饭……”

十八

电子表的指针“嗒嗒嗒……”走着,时间是凌晨1点。

总控制台上,仪表闪烁。

电话铃响了,值班的厂长徐振海拿起电话:“潘总?是,我是徐振海。谈下来了?多少,两千万?太好了!辛苦了,你辛苦了!”

钟表的指针仍在“嗒嗒”、“嗒嗒”走着……

上午10点,厂长面色沉重地说:“拉闸!”

十九

全厂职工大会……

在北钢大会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工人……

上万颗人头仰望着主席台……

主席台上,在一排会议桌的后边,坐着一排厂级领导……

厂长徐振海正在讲话。他站在前边的一个立柱式麦克风前,面色沉重地说:“同志们,许多年来,有一个道理,我们没有讲清楚。那就是:我们干社会主义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呀?同志们。是为了吃苦么?就是为了让同志们永远吃苦么?我们一生一世难道就是为了一个‘苦’字么?这不对呀,同志们。不瞒各位说,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我们干社会主义,我们提倡艰苦奋斗,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为了让大家都过上更好、更富足的日子!不就是为这么?!这才是社会主义的本质啊!说到这里,我给大家讲一件事:我们五车间有个工人,半年前,他的妻子突然离开了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挣钱少,因为他工资低!两人吵架的时候,那女人骂他是‘王八蛋’!而后,那女人一气之下走了,跟人到深圳去了……就在那天晚上,就为这句‘王八蛋’,我们的这名职工,在上夜班时,不幸出了事故,撇下了一个仅有七岁的孩子和他的老母亲……孩子才七岁呀,小小年纪,既失去了妈妈,又失去了爸爸……他是咱北钢的孩子呀!同志们……对此,作为厂长,我很惭愧……”

大会堂的外边,秘书小周领着小保从后边走上主席台……

这时,厂长转过身来,对小保摆了摆手……

秘书小周推了小保一下,小保怯怯地走到了厂长的身边……

厂长对着台下的工人说:“看看吧,这就是咱北钢的孩子……”说着,他又对孩子说:“孩子,厂长伯伯对不起你,我给你道歉了……”说着,厂长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给孩子鞠了一躬!

此时,全场掌声雷动!有的女工掉泪了……

接着,厂长话锋一转,突然说:“下边我要给大家提一个问题。我要问:究竟谁是工厂的主人?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一定会说,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可我要问问在座的各位,这里有主人么?谁是主人?!”说着,厂长从一个包里掏出两个铝饼来,高高举起,大声说:“同志们,你们知道这叫什么?铝饼对不对,这是炼钢用的铝饼。可是,有些人却把它叫作‘面包’,这就是他们眼里的‘面包’啊同志们!大家都知道,在厂对面有整条街的店铺,你们知道这些店铺是干什么的?是吃咱北钢的!就在那里,我们的‘主人’就是用它来换饭吃的!那么我要问,有哪一家的主人会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

会场上,一个工人悄悄地对坐在身边的万林说:“糟了,糟了,厂长发现了!”

厂长站在台子上,悲愤地说:“我们的希望在哪里?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主人已经开始不管家了。”厂长喘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尊严,如果他还认为他是主人的话,我希望他能自己走上台来,站在我和孩子的身边……”

此刻,只见坐在台下椅子上的万林先是默默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刘惠英,刘惠英也正默默地望着他……倏尔,只见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台上走去……

几个工人连声叫他:“万林,别去,别去……”

当万林走上过道的时候,坐在前排的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暗暗地扯了一下万林的衣袖,小声说:“万头儿,你疯了?快上厕所!上厕所呀……”

可是,万林却仍是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去。整个会场一下子静了,上万名职工全都注视着一步一步走上台去的万林……

万林上了主席台,默默地站在了孩子的身边,默默地对厂长说:“是我。”

厂长看了万林一眼,不再理他了,竟把他晾在了台子上。面对千万双眼睛,万林的头低下去了……厂长望着台下的工人们大声说:“既然还有主人,那我就说一说主人们关心的事情。我要公开地告诉大家,我们厂已经连续亏损了六个月,亏损额高达7700万!库存积压高达48万吨!我们的产品没人要了,我们已经转不动了,同志们!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就是适应市场,杀出一条路来!市场逼人哪!大家都知道,咱厂的改革方案已经出台了,核心就是八个字:‘模拟市场,成本否决’。那就是说,要把成本分摊到每一个岗位每一个职工身上,成本将直接与工资、奖金、效益挂钩……我知道,对这个方案,许多人一时想不通。不通也得通,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彻底转变观念,从老的、计划经济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同志们,北钢的命运不是我一个厂长能决定的,现在我把这个权利交给大家,既然都是主人,那就要真正行使主人的职责。如果厂垮了,咱们就都是‘王八蛋’!一窝‘王八蛋’!”

二十

北钢大会堂里,会议已经散了。可主席台上仍然站着厂长,万林和小保……

厂长在默默地吸烟……面对空荡荡的会堂,万林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只有小保活泛些,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厂长看了万林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你怎么不走啊?带上你的‘面包’,还可以去换顿饭么。”

万林不动。

厂长说:“就凭这一件事,我就可以开除你。”

万林立在那里,一声不吭。

厂长转过脸去,重复说:“我可以开除你。”

立时,小保跑上去,拉住厂长的手说:“别开除我二爸,我二爸是好人……”

厂长笑了,说:“看看,还有说情的……哼,说说你的理由吧。”

万林看了厂长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接着,厂长扯着小保,走到万林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放缓语气说:“你能够站出来,敢站出来,这说明,你还是北钢的工人,还有钢铁工人的气节,说明你是条硬汉子。就凭这一点,我谢谢你,谢谢……我知道,在你们车间,偷发铝饼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车间主任当工长的时候就发铝饼,你们是当‘奖金’发的……我也知道,比这更严重的,在咱们厂,可以说数不胜数,遍地都是。可我要问的是,什么叫主人?!”

万林终于开口说:“我不认为我是主人。再说,又有谁真正把工人当作主人了?主人有自己的权利,工人有什么权利?工人只有干活的权利!干好了,是那么多工资,干不好,还是那么多工资,这叫主人么?!”

厂长有点欣赏地望着万林:“有道理……”

万林看了厂长一眼,突然鼓足勇气说:“厂长,你还敢用我么?你要是敢用我,我就能把吨钢1095的成本拿下来!”

厂长一怔,说:“你要真能拿下吨钢成本1095,我就敢用你!”

这时,天车女工刘惠英一头闻进来,对厂长说:“厂长,这事不怪他……”

厂长望着猛然闯进会堂,又突然站住的刘惠英,笑了笑说:“嘿嘿,又来了一个……”

二十一

夜,总会计师办公室。潘亚君坐在一台电脑前,正在飞快地敲击着,一串一串的数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天车女工刘惠英探了探头,小声说:“潘大姐……”

潘亚君扭过脸来,一看是刘惠英,笑着说:“是惠英啊。进来呀,有事么?”

刘惠英说:“想跟你请教个问题。”

潘亚君说:“啥问题?你说。坐下吧,坐下说……”

刘惠英说:“小是我……”

潘亚君说:“不是你?还有谁呀?”

刘惠英朝门外喊道:“哎,哎,进来呀。”

只见万林稍稍有点拘谨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说:“潘总……”

潘亚君说:“噢?万林。来,坐吧。”

刘惠英马上说:“潘大姐,是万林有事向你请教,你们说吧……”说着,她扭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回头对万林说:“我在外边等你。”说着,把门一关,出去了。

万林说:“潘总,我想问问,我们车间的目标成本是怎么算出来的?”

潘亚君说:“是吨钢1095吧?”

万林说:“是。这个数……”

潘亚君说:“过去咱们是计划经济,核算成本都是从原材料的进价开始,这是‘正算法’。现在呢,咱们采取的是从产品的市场销售价减去目标利润开始,按厂内工序逐步反向‘倒推’,这叫‘倒推法’……你明白吗?”

万林说:“明白。”

潘亚君说:“定吨钢成本1095是有科学根据的。它是以国内先进水平和你们车间的历史最好水平为依据,对成本构成的各项指标进行比较,再以原材料和出厂产品的市场价格为参数,测算出来的最高限额……”

窗外,是一弯明月。

刘惠英在厂区林荫道的树下站着。

万林走后,潘亚君仍在电脑键盘上敲击……

这时,厂长推门走了进来。

潘亚君赶忙站起身,说:“厂长,有事吗?”

厂长望着潘亚君,沉默了一会儿,说:“潘总,我今天接了个电话,有人愿再给一千万……”

潘亚君十分惊喜,说:“有这好事?”

厂长说:“不过,他还有个条件……”

潘亚君马上说:“你不是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么?”

厂长摇了摇头,说:“他要一个人。”

潘亚君说:“谁?”

厂长说:“你。”

潘亚君怔住了……

厂长说:“这人神通广大,他是通过市里来要的。市长亲自打电话,点名要你。我没有答应。虽然我们非常需要资金,可我没答应……潘总,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

潘亚君沉吟了一会儿,绞着两手,默默地说:“是南方信托投资公司吧?”

厂长叹了口气,说:“潘总,我欠着你的账哪。我没能把你爱人要回来……对不起你呀!如果你真想走……我,我放。”

潘亚君说:“厂长,你别说了。在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走的……”

厂长说:“你再考虑考虑,我不勉强你……”

潘亚君说:“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我的一个老同学,他说给我月薪一万,可我拒绝了。”

厂长望着她:“干什么都需要牺牲啊。我们这一代,牺牲也就牺牲了,再让你们……”

潘亚君说:“厂长,说实话,我不是怕钱多了咬手,我也需要钱……可我,任总会计师才刚刚三年,是你力排众议、破格把我提起来的……”

厂长摆摆手说:“不不,这是组织上的事,不是哪个人决定的,你不要这样想。”

潘亚君眼含着泪说:“再说,我爸他……也不会瞑目的。我怎么能……还有,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记得,每到发工资的时候,你就去给我们家送钱,月月都送。那时候,你是车间主任,你说是厂工会发的救济款。后来才知道,那钱是车间里工人们凑的。那时,你们一个月才五十多块钱哪……厂长,你说,我能走么?我会走么?”

厂长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你,不后悔?”

潘亚君说:“我不后悔。”

厂长深情、亲切地叫着她的小名,说:“小亚,谢谢你对我的支持,谢谢。”

潘亚君又说:“厂长,你放心,我再去找他,我一定把这笔资金再争取过来。”

厂长挠了挠头,说:“尽量吧。”

二十二

早晨,在厂设计院的楼前,站着一些“眼镜们”,他们是在等车……

这些都是要到法国去引进先进设备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一共八个人,每人都很醒目地提着一个大纸箱,纸箱的外边都写着两个黑体字:“文件”。

站在前边的是北钢总厂的总工程师兼设计院院长廖汉秋……

这时,厂长领着几个厂领导走过来给他们送行。厂长握着廖汉秋的手说:“老廖,还骂我吗?”

廖汉秋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说:“奇怪,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厂长笑着说:“你该骂还骂……老廖啊,我只有一个要求,多注意身体。药带了没有?”

廖汉秋说:“带了。你放心吧。”

厂长依次跟这些要出国引进设备的知识分子握手,他一边握手一边说:“拜托拜托……有劳各位了……家里有什么事吗……跟家里说,有事直接找我……”当他握到最后的时候,发现他们一人提着一只捆好的大纸箱,就笑着问:“这是什么?‘文件’?什么‘文件’?”

众人都不说。一个年轻些的工程师小声说:“是方便面。”

厂长沉默了。虽然他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可那笑意已有了些许苦涩。他说:“这是我这个厂长无能啊!出国了,还让你们一人背一箱方便面。”说着,他的脸就黑下来了,只见他跳起身来,一把夺过一只写有“文件”字样的纸箱子,奋力地撕扯开箱子,“哗拉”一下,把箱子里装的方便面全抖落在地上!

众人全都傻了。

紧接着,厂长吼道:“干什么呀?!让你们出去干什么?是让你们出去丢人的么?人有人格,国有国格呀!出了门,你们代表谁?代表中国呀!要庄重,要气派,头要昂着!要大大方方,要体体面面,这像什么话?!你们就提着这么个破玩意出门去呀?‘文件’,什么‘文件’?哄谁哪?!让人耻笑啊!”说着,他转过脸去,厉声质问道:“潘总,出国的费用没有发给大家么?”

在厂长发脾气的时候,潘亚君匆匆走开了。这时,她刚好提着两只高级旅行箱走回来。潘亚君快步走上前来,解释说:“发是发了。可大家都说,厂里目前有困难,想给厂里省些钱,说要集中使用,所以……”

众人默然,手里提着的那些写有“文件”字样的箱子,一个个都落在了地上……

潘亚君蹲下来,把那些撒在地上的方便面一包一包地拾起来,装进那只高级旅行箱里。众人也都默默地跟着装。廖总的嘴唇抖动着,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湿了……

厂长背过脸去,久久不说一句话,等他转过脸时,厂长掉泪了。他说:“老廖,同志们,对不起,我错怪大家了。”说着,他郑重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高高举起,激动地说:“各位可都是咱北钢的台柱子,出了门,还是要吃好住好,可别总吃‘文件’哪!”

众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

二十三

厂办公大楼前,一群要账的客户簇拥着供应处长姚春成,闹闹嚷嚷地朝办公楼拥来……

在一间大会议室里,前来要账的客户全都在会议室里坐着……

厂办秘书正在给客人们倒水,还在桌上摆上了水果、香烟……

有人小声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有人说:“你没看看,都停产了!”

有人说:“那不管他。反正是厂长红口白牙答应过的……”

会议室外边,厂长低声对供应处长姚春成说:“都安排好了吧?”

姚春成小声汇报说:“要留下的厂家,都私下谈过了。不过……”

厂长摆了摆手,径直向会议室走去。

在会议室里,厂长对那些要账的客户说:“各位都是给北钢提供原材料的厂方代表,多年以来,你们都给北钢了很大支持,对此我表示感谢。目前呢,北钢确实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希望各位能够理解。但是,我要声明的是,北钢并不缺这几个钱。如果愿意与北钢合作的,我们表示欢迎,所欠的货款也稍拖一拖……请相信我,我们是国家的大型钢铁企业,是不会赖账的。”

这时,有人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徐厂长,你说了半天,到底啥时候给钱?”

有人马上说:“是呀,拖了这么久了……”

有人小声说:“都停产了,还牛啥牛?!”

厂长看了那人一眼,并不反驳他,仍继续说:“北钢是讲信义的。若是不愿意与北钢继续合作,北钢表示理解。”说着,厂长的脸色一变。扭头对姚春成说:“你去把会计叫来!”说着,又勾过头,说:“如果有不愿意与北钢继续合作的,我马上让会计结清所欠的款项,一分钱都不少你的!”

众人一下子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厂长又宣布说:“北钢现在是停产整顿时期。那就是说,从现在起,北钢停止进料。至于何时进料,进哪家的料,另行通知!”

这时,一个女会计员走了进来。厂长看了她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说:“有不愿与北钢继续合作的,有害怕北钢赖账的,请到前边来,我现在就给你签字,咱们马上结账。”

会议室里,客户们在私下里交头接耳,小声商议着。站起来围到厂长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这时,有一个手拿“大哥大”的客户站了起来,他就是包销耐火材料的个体商人马经理。他扭过身去,暗暗地瞪了供应处长一眼,扭头走出去了。

二十四

在一个豪华饭店的雅间里,坐着供应处长姚春成和那个包销耐火材料的马经理(就是那手持“大哥大”的),在旁边作陪的是那马经理的女秘书……

饭桌上摆放着十分丰盛的酒宴……

马经理说:“姚处长,咱们交往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姚处长好半天不说话,只默默地吸烟……

马经理的女秘书说:“姚处长,不要太小气嘛。”

姚处长说:“马经理,这次裁掉的也不是你一家,六十多家哪。厂里要实行‘成本否决’制度,往后是越卡越严了。以后供货厂家要由质检、稽查、管理三个部门共同来定,我做不了主啊!”

马经理说:“老姚,这可不行。我那批炉砖怎么办?”

那个女秘书摇着姚处长的肩膀说:“你想想办法嘛……”

姚处长为难地叹口气说:“难哪。”

马经理说:“老姚,别的我不管。这批炉砖你必须给我收了。我可是从来都没亏过你呀!我他妈百十万都押上了……”

姚处长摇摇头,又摇摇头。

马经理看了女秘书一眼。女秘书站起身,出去了。

马经理端起酒杯,对姚春成说:“喝,喝……”

姚春成也端起酒,说:“老马,这些年,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你挣了有这个数吧?”说着,他伸出一只巴掌,来回翻了翻。

马经理眨了眨眼:“哪有那么多呀!不过,你够意思,我也够意思。”

这时,女秘书拎着一只小公文箱走进来。她把公文箱往餐桌旁一放,刚要说什么,马经理立刻说:“打开。”

女秘书“啪”地一下,把公文箱打开了,里边放的是一摞一摞的钱……

姚处长瞥了一眼,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老马,你要这样,我走了!”说着,就欲起身。

马经理一把按住他,说:“咱哥们,你还装啥装?这是五万,你先收住。那批炉砖你也得给我收了,我不管你用啥法儿,反正得收了。”

姚处长坐住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装,是确实不好办哪!”

马经理说:“要好办,我找你干啥?”说着,他把公文箱“啪”的一盖,又说:“这年头,你还廉政哩?”

姚处长想了想,说:“可就这一次了。下不为例啊!”

马经理看他答应了,忙说:“好好。喝酒,喝酒。”

姚处长又说:“货我想法让人收下。就明天一天时间,你抓紧时间,过了明天,天王老子也给你办不成了!”

马经理马上说:“我这就去安排。”说着,他对女秘书使了个眼色,说:“小吴,你陪陪姚处长,让他喝好,玩好。”说着,他快步走出去了。

二十五

省城,在一个极为豪华的“卡拉ok”包间里,同样是一个公文箱打开了,里边赫然地放着一叠一叠的人民币……

包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北钢的总会计师潘亚君,一个是她的老同学,南方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陈西铭。

潘亚君看了看那个公文箱,问:“老同学,这是什么意思?”

陈西铭说:“这就叫生意。这是十万块钱,给你的。”

潘亚君用讥讽的语气说:“给我的?一次就给我十万,你好大方啊!”

陈西铭说:“生意归生意,友情归友情。在生意场上,我是寸步不让的,这你也知道。现在合同已经签了,按生意场上的规矩,这钱就归你了,这是给你的回扣。”

潘亚君说:“回扣?”

陈西铭很老练地说:“你放心。这笔钱尾特别开支,账面上不会有任何显示。另外,这里也没有第三者在场,可以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潘亚君笑了笑,说:“滴水不漏?”

陈西铭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放心吧。”

潘亚君默默地说:“拿回去吧!”

陈西铭说:“你……你不要?”

潘亚君说:“我如果接下这钱,我成什么了?”

陈西铭说:“我走遍大江南北,还没有见过不要回扣的。这是你应得的嘛!”

潘业君说:“我说过,我不是不喜欢钱。我只是想有一双干干净净的手……”

陈西铭看看她,再看看她,说:“我听说你的老母亲在病床上躺了七年了?”

潘亚君说:“是。”

陈西铭说:“你其实很需要钱。”

潘亚君说:“是。”

陈西铭说:“那,那我就不明白了,亚君,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你以为这钱脏么?”

潘亚君说:“不。是拿钱的手脏。”

接着,潘亚君又说:“西铭,收起来吧。我很看重我的职务,这个总会计师的职务我还想干下去呢……”

此刻,隔壁的包间里传来了《血染的风采》的歌声……潘亚君侧耳倾听……

陈西铭说:“亚君,别傻了。我认为,世间有两种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钱,一个是权。其它都是空的……”

潘亚君说:“我也认为,世间有一种东西是金钱和权力买不到的,那就是人格。”

陈西铭看着潘亚君,好久才说:“亚君,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在大学的时候……”

潘亚君打断他,说:“你不要再说了,人各有志。陈总,我是代表北钢总厂的,请你注意这一点。”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陈西铭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啪”一下把那公文箱台上,说:“操!还真有不喜欢钱的?!”

二十六

下雨了,倾盆大雨……

学校门口,一片雨伞,伞像雨中花一样,一丛一丛的在雨中开着,那些人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雨中的马路上,有两把雨伞慢慢走到了一起,那是万林和刘惠英。

刘惠英看着万林,万林看着刘惠英。刘惠英说:“给厂长说了?”

万林说:“说了。”

刘惠英说:“都说了?”。

万林说:“都说了。”

刘惠英说:“厂长怎么说?”

万林说:“厂长说,我可以竞选车间主任……”

刘惠英说:“太好了。你过去总说你行,现在机会来了。”

万林说:“可我心里……”

刘惠英说:“怎么了?你‘夜大’都毕业了,还怕什么?”

万林说:“如果我干,定岗定编的时候……那,黄头就不能再留下来了。”

刘惠英一怔,问:“为什么?”

万林说:“他人太倔,太古板,对一些新的东西……可我又怕他受不了。我也很矛盾哪。黄头是我的师傅,我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刘惠英说:“不能留下么?”

万林说:“不能。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我必须把吨钢1095的成本拿下来,我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可他,是我师傅啊!”

刘惠英想了想说:“那你也别掖掖藏藏的,干脆直接去找黄主任,跟他挑明了说,师傅也许能理解。”

万林沉默了片刻,问:“你家里,还是不愿?”

刘惠英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低下了……

这时,学生放学了,一群小学生冒雨从学校大门口跑出来,在这群孩子里有小保。小保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四下瞅着,突然,他看见了刘惠英和万林,马上跑了过去,当他快跑到两人跟前时,又猛地站住了,他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两人……

放学孩子的喧闹声惊动了两人,刘惠英一扭头看见了小保,见他满脸都是雨水,心疼地说:“这孩子,你怎么不吭声呢?看你淋的……”

小保望着两人,突然说:“你当我爸,你当我妈,行吗?”

两人一下子怔住了……

雨哗哗地下着……

二十七

厂院里,供应处长姚春成缠着潘亚君说:“潘总,把那笔炉砖款给人家付了吧,这是个老关系户……”

潘亚君边走边说:“不行。”

姚春成一听,气了,追着她说:“真是老关系户,经营厂长已经签过字了。”

潘亚君说:“签过字也不行。”

姚春成急了说:“为啥不行?!”

潘亚君说:“你吵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姚春成火了,说:“哼,怪不道人家说你……”

潘亚君站住了:“说我什么?”

总调度室门前的楼道里,姚春成一边走一边吵吵嚷嚷地说:“这笔款必须付!你为什么不付?!”

潘亚君一句话也不说,径直推开了总调度室的门,说:“只要厂长办公会同意,厂长签字,我就执行。你对厂长说吧!”

厂长站在一张挂有北钢总厂“目标成本”的图表前,背着手一声不吭。

当两人都进来之后,厂长才说:“潘总,你忙去吧。”

潘亚君看了看厂长,又看了姚春成一眼,推门出去了。

这时,厂长说:“老姚,把门关上。”

姚春成关上门,赶忙解释说:“厂长,这是一个老关系户。”

厂长转过身来,望着姚春成,好一会儿才说:“老姚,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拿人家的钱了?”

姚春成马上委屈地说:“厂长,我也是为工作考虑。你要这样说……”

此刻,厂长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姚春成反复解释说:“合同是早就签过的,人家拉到门口了,你说这事……”

厂长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老姚啊,你要是有困难,就对我说,我可以帮你。你千万千万别拿人家一分钱。你要拿人家一块钱,厂里就会损失几十万,甚至几百万!”

姚春成有些慌了,忙说:“厂长,你是不是听人说啥了?你要不相信,你查了,我干供销二十多年了,我要拿人家一分钱,我就不是人!”

厂长说:“我相信。可我三令五申,要你停止进料,你为什么不听招呼?!”

姚春成急忙解释:“合同是过去订的。这些人又跟工商、税务部门有联系,咱得罪不起呀……”

厂长一拍桌子,说:“得罪不起也要得罪!”

厂长又说:“老姚,我告诉你,成本要降下来,进货渠道是第一关。一定得把那些供货质量差、以次充好、弄虚作假的私营企业切下来!还有那些皮包公司,那些个‘吃二馍’的中转户全部都要切下来,一个不留!就是省长讲情也不行!厂里要成立专门的班子来管这件事……我警告你,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撤你的职!”

二十八

炼钢车间里,同样是挂着一张“目标成本”的图表。

总会计师正在给车间工人分发小型计算器。

工人们都捧着那发的小计算器在算自己分摊的成本。有一个工人拿着计算器摆弄了几下,马上喊道:“坏了,我这个坏了!”

潘亚君说:“拿来,我看看。”她走过去一看,笑了,说:“你一个指头按两个键,还说坏了。”

那个工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车间的一角,在一个废弃的旧炉旁,原车间主任黄遂河默默地在炉前蹲着;在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徒弟——准备竞选车间主任的万林。

万林默默地叫了一声:“师傅!”

黄遂河一声不吭。

万林又叫了一声:“师傅,你骂我吧!”

黄遂河仍然一声不吭。

在不远处,刘惠英站在一堆钢锭的后边,悄悄地注视着两人的动静……

二十九

上午10时,炼钢车间召开竞选大会,厂长和一些厂级领导在(炉台上临时摆的)会议桌后边坐着。

工人们黑压压就地在车间里坐着。

车间主任候选人万林正站在炉台上谈车间如何实现“成本目标”的设想。他激动地说:“过去说劳动最光荣,光荣在哪里?厂长说,穷不是光荣,靠劳动过上好日子才是光荣!我们厂面临危机,现在我们惟一的出路就是降低成本,适应市场!这就意味着一个字,这个字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哥们,在那本书上,你们知道外国人形容人‘懒’是怎样形容的么?他妈的,老外要说谁‘懒’,就说他‘懒’得跟中国人一样?!这叫人话么?!哥们,听了这个话,你们服不服?!”接着,万林两手握拳,使劲往钢板上擂了一下,大声吼道:“我不服!不服!”往下,他又说:“不服怎么办?两横加一竖!干!”

厂长带头鼓掌……

工人们全都激动了,一时掌声雷动!

三十

北钢总厂,在宽阔的厂区里,在车间与车间之间的柏油马路上,身穿工作服的厂长背着双手,默默地在前边走着。

在他的身后十几米处,跟着一辆轿车。秘书小周快步从后边跟了上来。

小周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边走边跟厂长汇报说:“厂长,自停产整顿以来,上级有关单位先后打过107个说情的电话,写条65张,有省市……”

厂长厉声说:“停住。你不要说了。你也别让我看,就当我不知道。”停了一会儿,他说:“烧了,你把那些条子统通给我烧了。”

秘书小周有些为难地说:“厂长,有些可是……”

厂长摆了摆手,不让他再说了。

两人默默地走了几步,厂长叹了口气,说:“厂长也是人哪!也有老领导,老上级,也有亲朋好友,也有磨不开的情分哪!”厂长说:“永远不要告诉我是谁写了条子。要不然,我会后悔的。”

说完,厂长头前走了。小周怔怔地站在那里。

三十一

中午,在一个车间的餐厅里,厂长和总会计师潘亚君正在饭桌上商量事情。这时,秘书小周把面条端上来了。面条刚刚摆到桌上,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快步走过来。这人走到厂长的饭桌前,二话不说,伸手就把厂长的面条碗移到了自己面前……

坐在厂长对面的潘亚君一怔,说:“你干什么?”

秘书小周也跑上来:“干什么?你干什么?”

厂长摆了摆手,制止了小周。

那人说:“厂长,我没饭吃了,我向你讨饭来了。”

厂长对小周说:“再端一碗。”

那人说:“车间把我裁了。我都十八年工龄了……”

厂长说:“我知道。”

那人说:“凭啥裁我?我有啥错?这是打击报复!”

厂长说:“你没有错。”

那人说:“没有错为啥裁我?”

厂长说:“是市场要裁你。”

那人说:“啥市场?市场算!我管不了那么多!”

厂长的脸立时黑下来了。厂长说:“就凭这句话,这样的认识,就该裁你。裁你裁对了!”

那人的目光逼视着厂长。厂长也望着他。良久,厂长说:“等着吧,会给你安排的。”

三十二

下午,在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中型会议厅里,厂长正在召集下岗工人开会。

会议室里坐着一百多名面色忧郁的下岗工人。

厂长说:“同志们,咱们今天开一个骂人大会,骂谁呢?(厂长点着自己的鼻子)骂我。首先我要声明一点,你们从各自原有的岗位上下岗,与你们的车间主任没有关系,与你们的工段长也没有关系。名单是厂里定的,也可以说是我最后定的,由我负责。你们心里要有气,就冲我发;要骂,就骂我吧……”

一时,下岗的工人们全都围上来了,人们乱嚷嚷地喊着,各自都在诉说自己的理由,那叫嚷声几乎要把房子抬起来(有的脱了衣服让人看他身上的伤痕,有的在骂车间主任)……

几百张嘴全都对着厂长……空气中飞溅着唾沫星子……厂长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里挺身坐着……

片刻,会场突然静了,蓦的,人们发现坐在骂声中的厂长满眼含泪。

立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都望着白发苍苍的厂长。

厂长说:“我知道大家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可你们想过没有,北钢有两万八千名职工,厂子一旦垮了,这么多工人怎么办?难道说都去找我这个厂长要饭吃么?你们就是把我一片一片撕吃了,又能饱几天哪?”

停了片刻,厂长站起身来,说:“你们如果相信我,就去下岗职工培训处报到,好好学习。厂里要搞第三产业,每一个下岗职工都会得到妥善安置的。这是我说的,作为一厂之长,我不许愿。但是,只要你们能转变观念,适应新的形势,我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改革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工人们过上好日子。不然,改什么?”

三十三

一辆轿车在厂区内飞驰……

轿车内,秘书小周把手机递给厂长,手机里传出了急切的声音:“厂长,你快来吧,下岗的黄主任要出事!”

巨大的炼钢车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台废弃了的旧转炉。下岗的原车间主任黄遂河已在这个炉台上转了很久了,他看上去满脸憔悴,内心十分痛苦。只见他慢慢地登上炉顶,默然地立在那里,手里抓着一盒火柴……

一直躲在钢锭的后边,悄悄注视着他的万林、刘惠英等人一看他这样,便慌忙从钢锭后跑出来,万林高声说:“师傅,你可别想不开呀!”众人也都跟着叫道:“师傅……”

黄遂河不理他们。只见他抖着手,“嚓”地划着了一根火柴,猛地把那点着了的火柴扔进了炉子里,炉子“哄”的一下烧起来了!

众人一下子傻了,乱纷纷地叫着:“师傅!”

这时,厂长快步走进来,问:“怎么回事?”

万林说:“黄师傅从家里提来了一桶柴油,有人看见他倒这炉里了,怕是……”

厂长抬头看了看,轻声说:“都出去吧。”接着,他又厉声喝道:“都给我出去!”

立时,在场的工人们都退出去了。万林还不想走,他上前跨了一步,却被厂长那十分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等人走完后,厂长走到炉前,抬头望着站在炉台上的黄遂河,默默地说:“老伙计呀,你也看我的笑话哪?”

黄遂河喃喃地说:“我不想活了,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厂长在炉旁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说:“老伙计,你选了个好地方啊。当年,这可是个模范炉啊,在这个炉上,你可是立过功的呀!”

黄遂河激动地说:“炉子废了,人也废了。干了三十五年,我成废钢了!”

厂长说:“你有冤气,有怨言,我都理解。是啊,干了三十五年了,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计划经济里泡,那时候,拿钱少,出力大,为了国家的钢铁事业,可以说是没明没夜的干,是流过汗流过血的……那时候,一月才42块钱,你从没计较过,干什么都不计较。现在,上点岁数了,却又赶上了转型期,说下就让你下了,你会说,这不是卸磨杀驴么?”

黄遂河眼里的泪流出来了,他满脸都是泪,呜咽着说:“人是一张脸哪!”

厂长默默地回忆说:“年轻的时候,咱们在这个炉子上,分吃过一块馍,合用过一个茶缸子。后来,这炉子老化,出钢少,事故多,有一回,潘师傅把命都搭上了!”

黄遂河默默地听着,不语……

厂长说:“说起来,潘师傅也不值呀!他才亏哪!老伙计呀,人总是要有点牺牲精神的。话说回来,干了几十年,就像螺丝一样,已经锈上了,突然拧下来,谁一下子也无法适应,可不适应也得适应啊。当两万八千名职工,还有近三千名退休工人都面临危机的时候,如果你是厂长,休会选择哪条路?”

黄遂河仍然不语……

厂长叹口气,说:“干社会主义几十年了,工人们的生活还没有富裕起来,所以这计划经济是不改不行了,不改就没有出路啊!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我的老伙计。”

厂长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也很快就要退了。你猜我退休之后想干什么?我想去给幼儿园看大门,一辈子跟钢打交道,心都磨粗了,看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也是个乐呀!”厂长说到这里,突然双手捧住了头,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来,说:“老伙计呀,你下来吧。下来吧。”

黄遂河仍立在那里……

厂长站起身来,望着他,说:“我也不唱什么高调,想想你的身份吧!”

黄遂河往前挪了一步,却又站住了……

这时,厂长抓住时机,厉声叫道:“万林,上去把你师傅给我拽下来!”

立马,万林从外边冲了过来,三下两下跑上炉台,抱住了黄遂河。几个工人也都跑上来,拥住了黄遂河……

厂长说:“万林,用我的车把你师傅送回去,陪他好好说说话。”

人们送黄遂河去了。厂长转过身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的眼又看不见了,他摸着走了几步,一下子撞在了地上……

人们听到响声,都跑了进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众人叫着:“厂长,厂长……”

厂长双手捧着头……

刘惠英叫着厂长哭起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厂长抬起来,说:“快送厂长上医院!”

三十四

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厂长徐振海在病床上躺着,他的眼有一只还被白纱巾蒙着……

这时,总会计师潘亚君提着一兜水果看厂长来了。她进了门,关切地问道:“厂长,好点吧?”

厂长一见是她,连忙坐起身来,问:“潘总,成本指标都分下去了?”

潘亚君说:“一级一级部分下去了,分到了每个车间,每个科室,每个人。你就放心吧。”

厂长又问:“电费呢?凑齐了没有?”

潘业君说:“快齐了,正在凑。你放心吧。”

厂长问:“电业局什么时候送电?”

潘亚君说:“市委领导已经打了电话,要他们马上送电。”

听潘亚君这么一说,厂长立时勾头去找鞋,他自言自语说:“我的鞋呢?”

潘亚君忙问:“厂长,你想?”

厂长说:“我得出院。”

潘亚君说:“不行不行……”

三十五

北钢总厂院内,厂长陪着电业局赵局长在院内走着。

赵局长边走边说:“老徐,你让我看什么都没有用,你不交电费,别说市委,省委说也不行……”

厂长说:“我就是让你来拿电费的。”

赵局长说:“此话当真?”

厂长说:“军中无戏言。你跟我走吧。”

两人转过弯来,就见几万名职工,以车间为单位,分成数路,一列一列、一队一队,正拥向一个个摆在路边上的办公桌,看样子像是在交什么。

默然的像长蛇阵一样的队伍,从一个个车间里缓缓地走出来……

赵局长不解地问:“这,这是干什么?”

厂长激动地说:“看看吧,这就是我们北钢的工人!他们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出来了。这就是我们要交的电费!”

工人们一个个在办公桌前交集资款……

总会计师潘亚君亲自在一个桌前登记、收款……

赵局长一下子怔住了。他沉默良久,终于说:“老徐呀老徐,你,你……”说着,他突然拉开手提小包,掏出手机,说:“我是赵明程。立即给北钢总厂送电!”

三十六

整顿后的北钢总厂又开工了。

厂院里,车间里,到处可见“成本目标管理”的图表。

工人们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大街上,北钢总厂的对面,那些“吃”北钢的店铺关门了。

身穿工作服的厂长背着手,在厂区内走着。

中午,在一个车间的控制室里,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拿着两根油条走进来,大咧咧地对一个看仪表的姑娘说:“小萍,撕张记录纸。”

只见那年轻女工忽地站起来,挡住他说:“不行不行,都实行成本核算了。”

那青工说:“一张纸才一分钱。”

那女工一拤腰说:“咋不去撕你们车间的?我当的就是这一分钱的家么!”

那青工说:“好好,算啦。”说着便无趣地走了。

厂长在玻璃窗外看着,笑了。

炼铁车间,高炉正在出铁。一个青年工人正在用钢勺测温……

一个电视台的记者走到跟前时,他已经测完了。记者笑着说:“哎,再来一次,我给你拍个镜头。”

那工人看了看他,说:“再测一次?测一次三块,算谁的?”

记者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扭头一看,发现厂长进来了,忙上前拉住厂长……

厂长一听,笑了。他两手一摊,说:“我也不当家呀。多测一次,成本要多三块钱,这是他的权利。你还是等下一炉吧。”

三十七

炼钢车间,机器轰轰地响着。

转炉前,火光熊熊,鼓风机呜呜地响着,万林正在指挥工人做出钢的准备。

万林朝远方的天车女工刘惠英打了一个手势,天车从空中缓缓驶来……

正在这时,万林突然来到炉前,俯下身子一看,说:“不好,炉体烧穿了!”

说着,他就吹起了哨子!

转炉前,一时钢水横流!

立时,电话机一部部响了。

有人在电话上高声喊:“喂喂,五车间出事故了!”

厂长在总调度室拿起电话,命令道:“我是徐振海,命令各有关部门,五分钟内,立即赶到事故现场!”

炼钢车间一片忙乱。转炉前,万林和当班的工人冒着1700度的高温,正在奋不顾身地抢险……

这时,厂长、总工程师、总会计师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厂长冲上一线,亲自指挥抢险!

在抢险中,万林被烧伤了。

抢险过后,转炉终于保住了。

然而,厂长却站在炉台上宣布说:“首先,我要表扬同志们,为你们这种奋不顾身的精神感到骄傲和自豪!同时,我也要宣布一条决定:自即日起,你们车间否决全月奖金!我作为厂长,下浮一级工资,扣发全年奖金!”

众人都默默地望着厂长。

厂长说:“成本否决不讲客观理由,也不搞下不为例。至于事故原因,将责成有关部门,立即组织调查!”

三十八

晚上,炼钢车间里,只有厂长和万林在炉前坐着。

厂长递过一支烟,万林默默接了过来。两人各自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万林终于忍不住说:“厂长……”

厂长拍拍他,不让他说下去。

就在这时,秘书小周拿着一张报告纸匆匆走进来。万林立马跳起来,问:“结果出来了?”

小周对着厂长说:“厂长,结果出来了。”

厂长说:“原因?”

小周说:“是耐火砖的质量不合格造成的。”

厂长面色严峻,好久不说一句话。片刻,厂长问:“那封举报信查的结果如何?”

小周说:“属实。检察院已经立案了。”

三十九

北钢总厂大门口,一辆鸣着警笛的警车开了进来。

供应处长的办公室门被人推开了,只见处长姚春成正坐在办公桌后一针一针地补裤子呢……

厂办秘书小周说:“姚处长,厂长请你去一下。”

姚处长答应说:“好好,我马上去。剩一针了。”

会议室里,前来逮捕姚春成的民警对厂长说:“厂长,耗子不小啊!”

厂长铁着脸问:“多少?”

那民警说:“光家里就藏着六十多万!”

厂长没有说话,只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时,姚春成进来了。他一看这阵势,脸一下子白了,他喃喃地说:“厂长,我冤枉,有人诬陷我,我冤枉啊!”当民警让他在逮捕证上签字时,他却忽地扭过脸来,扑咚一声跪下,流着泪对厂长说:“厂长,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老亏呀,那些……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花,我是一分都没花呀!”说着,他泪流满脸,泣不成声。

厂长也掉泪了,厂长转过脸去,说:“老姚,你受党教育二十多年,你,不该呀……”

两个民警走上前去,“啪”的一下,把手铐给他带上了。

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一个个钢坯像火龙一样在轧机中穿行,一路上一次一次地改变着原有的形状……

尾声

三个月后,北钢总厂走出了低谷,开始扭亏为盈。

一年后,北钢的利润成倍往上翻,一跃而成为全国著名的特大型钢铁企业。

北钢总厂已焕然一新,各种现代化的设备已分期分批上马……

一栋一栋新建的职工住宅楼拔地而起……

在北钢的一次与客户联欢的舞会上,南方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对潘亚君说:“老同学,北钢的形势这么好,我准备再投入一些资金,你看?”

潘亚君微微笑着,婉言拒绝说:“谢谢。我们不需要了。”

陈西铭试探着说:“要不,等合同到期再续一段?我们对北钢有信心。”

潘亚君说:“不。不再续了。用你的话说,这是生意。”

在北钢总厂新建的室内十分豪华的恒温游泳池门口,一群工人正在凭票进场。

在游泳池门口收票的竟是原车间主任黄遂河。一个青年工人跟他打招呼说:“黄师傅,今儿你值班呢?”

黄遂河笑笑说:“我值班。快进去吧。”

厂区大道上,不断有工人们骑着摩托进出……

厂外的马路上,是一个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混杂的世界。在人流中,可以看到有八辆摩托组成的一个小方队,打头的仍是万林,他骑的摩托后边坐着小保。

在北钢总厂新建的一个十分高级的住宅小区里,八辆摩托威风凛凛地开了进来。他们把摩托停在一个门栋前,万林、刘惠英领着他们进了万林刚分的三室一厅的新房。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说:“头儿,不错呀?该请我们吃喜糖了吧?”

刘惠英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成天催,他就不急。”

万林捋了他一下,笑着说:“你也快了吧?不是介绍了一个么?”

一个工人说:“这小子是赶上好时候了!听工会的人说,还有姑娘找上门来,说是非北钢的工人不嫁。”说着,众人都笑了。

一个工人说:“头儿,装修的活儿,我们包了。”

一个工人往上指了指说:“我分的就在头儿上边。”

这时,检查住宅小区的厂长听到笑声,推门走进来。众人立时围上来。

厂长望着他们,笑着说:“还满意吧?”

众人都说:“满意。满意。”

厂长又说:“万林,啥时让我喝你的喜酒呀?”

万林笑着说:“快了。她妈催哪……”

厂长说:“好啊,好。万林啊,我有个请求……”

万林忙说:“厂长,你说。”

厂长说:“把小保交给我吧。你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厂长说:“我老伴儿一个人在家,很孤啊。再说,我也快退答应我吧。”

一个工人说:“厂长,小保已有四个爸爸了,你……”

厂长说:“我嘛,觍个脸,就叫个爷爷吧?小保,你说哪?”

小保扑上来,叫了一声:“爷爷!”

在住宅小区的水泥路上,厂长领着小保在走……

厂长背着手。小保也背着手。

天气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