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老虎不跟老猫比上树 八
荔枝树上吊着一个沙袋。圆圆鼓鼓的,犹如人的脑袋。
那吊的是鹰哥的招牌,鹰哥每天都用它练把式。常宝贵和五队的修路民工们都围在荔枝树下,象瞧大戏似的看热闹。
鹰哥并不急着上台,角儿们亮相之前是需要锣鼓铺垫,需要有人踩场子的。鹰哥披着布衫,蹲在树根包上。布衫被他的宽肩撑开,象斗篷,象鹰翅。
“上呀,上呀。谁踢中,哥奖一盒烟。”
“看我的。”丑蛋儿笑嘻嘻地窜出来。丑蛋儿就是要出丑的,丑蛋儿一出丑,鹰哥就高兴。
“呀呀呀呀呀——”
丑蛋儿嘴里喊着,脚下一路碎跑,来到树下猛地跳起,抬脚向沙袋踢去。他的身体歪了歪,把自己踢飞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哈哈哈哈——”
众人一起笑,笑得象热闹的锣鼓镲。
戴大栓不笑,戴大栓对身边的常宝贵说,“我就不信,我去试试。”
戴大栓直身站起的时候,鹰哥也从树根包上站了起来。
“栓儿,你又来了?”
戴大栓不回答,他闷着头往前窜。窜到沙袋跟前,纵身一跃,右腿就朝着沙袋踢了过去。他真是拼了哩,常宝贵心里叹着,他看到戴大栓差不多把身子踢横了。戴大栓的右脚尖几几乎挨着了沙袋,可是旋即便坠落下来。“扑”,他是用肩膀和后背落地的,象个粮袋一样摔得很重。
居然没有人笑。空气是沉沉的。
戴大栓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撑地,蛙似的向上一跃,然后伸长胳膊,狠狠地向悬空的沙袋捅了一拳。
“栓儿,你的臭脚真好用呀。”
鹰哥嘲弄地歪歪嘴,他把披在身上的布衫一甩,便光着膀子扑向了沙袋。
他纵身跃在空中,双臂平平地展开,犹如一只大鸟在盘旋。
“砰”,他用左脚踢中了沙袋。
“好!——”
喝采声随即响起。
“砰”,他又用右脚踢中了沙袋。
“好!——”
侧踢,背踢,偏身,回转。
他就在那喝采声里下落,跃起,下落,跃起……,那情景瞧上去就象是在上上下下地翩飞。
常宝贵也看呆了。
“呸,不就是踢袋子么,早晚我也能踢中的。”戴大栓不服地说。
常宝贵没吱声。
“我看你也行,你去试试,去试试。”戴大栓撺掇着。
常宝贵摇摇头。人家这是练过的把式哩,他心里想。他眯着眼儿看那个悬空的沙袋,那沙袋比他的脑袋还要高一点儿,他知道他就是拼命踢也只能踢到自己的下巴那儿。
老虎不跟老猫比上树,常宝贵在心里对自己说。常宝贵练过的把式是夹石磙,常家庄没有谁能比过他。他能一左一右地把两个石磙夹在大胯上,绕着麦场转三圈。这把式,鹰哥能行么?
……
常宝贵这样想着的时候,鹰哥收势了。
丑蛋儿慌忙上来给鹰哥递布衫。英雄般地施逞了一番,鹰哥脸上不免挂满了得意,他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边用布衫揩着光脊梁上的汗,一边大咧咧地招呼着,“走走走,吃饭吃饭。”
干了一天活儿,常宝贵早饿了。他正要随着众人一起走,忽然听到鹰哥喊他,““宝儿啊,你刚来,有个规矩得让丑蛋儿给你说说。”
那口气带着点儿调侃的味道,象老鹰逗着小鸡儿。
常宝贵皱了皱眉。他不喜欢鹰哥叫他“宝儿”,那俩字儿听上去轻蔑得很,就象从嘴里吐出来的轻飘飘的瓜子皮儿。
鹰哥并不停步,仍旧架着膀子往前走,跟在屁股后面的丑蛋儿站住脚,用指头在常宝贵鼻子尖前点点划划地说,“记好了,以后每月初,给咱鹰哥交十块钱。”
“钱?没。”常宝贵脱口而出,嗓音显得高了。
鹰哥就停了脚。
丑蛋儿掐着腰说,“咦,你敢!”
“凭啥呀?”常宝贵犟头犟脑地问。
“就凭这——”丑蛋儿抬手就是一掌,“鹰哥的队长是白当的么?”
常宝贵半边耳朵即刻鸣叫起来。
“凭啥!”常宝贵嚷得更响,脖子也胀红了,“上面让他当,上面开钱呀。”
丑蛋儿虽然脚丫子踢不到沙袋,手却是飞快的。“就凭这——”,嘴到手到,常宝贵另半边脸又挨了一下。
民工们都听到叫嚷声了,民工们都听到巴掌声了,众人都围了上来。
平白地挨了两巴掌,常宝贵就成了被捅恼的野蜂,他嗡地扑上去,揪住了丑蛋儿的脖领。“你你你你你,敢敢敢敢敢……”
丑蛋儿喘不过气,眼珠却瞪得圆。
戴大栓在常宝贵身边咬着牙喊,“宝贵,揍他呀,揍!”
常宝贵使劲儿将手一推,丑蛋儿趔趔趄趄地倒退着,随后“扑”地一声,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众人轰笑起来。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一阵风声,“咚——”,鹰哥的脚到了!
那一脚正飞在常宝贵的面门上,眼黑了,鼻酸了,嘴巴发木发麻。常宝贵晃晃脑袋,强睁着眼睛往前看,只见鹰哥勾着尖尖的鹰头端着平平的鹰肩,云里雾里一般地立在那儿。
娘的,他踢,他踢俺!凭啥,凭啥哩……常宝贵模模糊糊地想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往鹰哥那边走。
“咚!”
下巴上又挨了一脚,常宝贵的脑袋蓦地向后一仰,几几乎要折翻过去。
不能倒,不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拿住,拿住,两个肋巴下面夹着石磙在麦场上走的时候也想倒哩,只要拿住底盘,拿,住——
常宝贵把身子放低了,稳稳地向鹰哥那边挪。
鹰哥并不往后退,鹰哥跳着脚,和他兜圈子。
“嗖”——
听到风声了,常宝贵偏偏身子想要躲,对方的脚却早早地到了,踢在他偏转的耳腮处。
闪不开哩,这狗日的,真快,常宝贵啐了口唾沫。他缩起肩膀,半弯着腿,一步一步往前挪。这是他夹石磙的架势,一点儿也没走形。
“嗖”——
风声响时,常宝贵向另一边偏偏身子,对方的脚就踢在了他另一边的耳腮处。
“宝贵,宝贵……”
他听到戴大栓在身边喊,那声音又远又飘,透着焦灼和绝望,象是在野地里给人喊魂。常宝贵没有回头,他只是笑了笑,伸手抹了一把脸。指头粘了,象是摸了洒在桌上的稀饭。
他抽了抽鼻子,在浓厚的血腥气中,他似乎嗅到一股臭球鞋味儿。
他把身子放得更低了,他把眼睛眯得更细了,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脚。只要捉住那只臭脚,他心里想着,只要捉住——。
“咚”,“咚”……,鹰哥一脚一脚地踢着常宝贵的脑袋,他越踢心里越慌,越踢腿脚越软。三脚之内,没有什么人能经得住而不俯首求饶的,眼前这个常宝贵真是太不寻常了。
常宝贵似乎永远不会倒下,他就那么受着,受着,象沙袋一样受着。他真,能,受!
“你你你,擦擦,擦擦吧。”望着常宝贵血糊糊的脸,鹰哥说话竟然有些结巴。
对方不擦,对方就用那血向他逼近。
鹰哥疲了,鹰哥累了,鹰哥怯了,鹰哥再抬脚踢过去的时候就有些慢。
那脚被常宝贵一把搂住,顺手一扯,就把鹰哥整个人都扯到了他的胯上。常宝贵使劲儿地夹紧了,夹紧了,就象在麦场上夹着石磙。
鹰哥的肉身子却不是石磙,“唉哟哟哟哟——”他在常宝贵的胳肢窝里疼得直叫。他那两只攻无不克的臭脚在空中胡乱弹腾着,就象宰猪时没有捆牢的猪蹄子。
常宝贵夹着鹰哥在围观的众人前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仿佛这儿就是麦场,这儿就是他显排拿手绝招的地方。
众人屏息静气,全都看呆了。
常宝贵的步子越走越稳,胳膊也越夹越紧。
被夹在胯上的鹰哥却越来越老实,越来越安静。那情形就象一只鸡被绑吊得久了,已经蔫巴得没了脾气。
常宝贵这才站定了,胳膊一松,把他扔在了地上。
“扑——”随着那一声闷响,众人醒过来似的,齐声喝采。
鹰哥在地上翻了又翻,居然站不起来。
戴大栓兴奋得用拳头擂着常宝贵,“宝贵,行,行啊你!”
“好好好,真,真是好把式……”鹰哥强装着笑脸,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咱,咱们吃,吃了饭再练。”
众人就发出了一阵哄笑。
大锅闷的粗米饭,大锅煮的咸芋头,大伙儿端着大碗在常宝贵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儿。一边吃着,一边议论方才的那场好戏。人人都夸常宝贵的身板硬,手段绝,愣是把鹰哥给夹服了。
常宝贵不说话,他只觉得舌燥口干。他吃不惯大米干饭咸芋头,它们噎在嗓子眼儿,实在难以下咽。
“水——”
常宝贵刚说想喝水,丑蛋儿就殷勤地抢过碗说,“我来我来,我去弄水。”
戴大栓挖苦说,“哎哎哎,丑蛋儿,你端错碗了吧?瞅清楚了,这可不是鹰哥的碗呐。”
大伙儿哄笑起来,丑蛋儿正色道:“笑啥?谁厉害咱给谁端碗,这还有错么?”
常宝贵制服了鹰哥,在众人的眼里,他可不就是最厉害的角色么。直到大伙儿吃完了饭,鹰哥也没有露面。丑蛋儿特意去看了看找了找,然后回来告诉大家说,“那家伙走啦,那家伙的铺盖卷儿都没影了!”
鹰哥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这般地栽在常宝贵的手里,他只有悄悄地一走了之。
戴大栓说,“宝贵,群龙不可无首,你就当咱五队的头儿吧。”
“不中不中。”常宝贵连连摇脑袋。
丑蛋儿说,“咦,你要是不中,那谁还中哩?来,大家给宝贵哥呱叽呱叽!”
大伙儿就一起将巴掌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