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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 第一章美星歌舞团 一

第一章美星歌舞团 一

美星歌舞团的卡车从姚桥村的中心大道驶过的时候,全村的狗子们都踊跃上路,做着夹道欢迎,那情形就象是在恭候从主干道上穿城而过的国宾。

姚桥在县里属于经济欠发达的西部地区,村中唯一的中心大道尚未硬化,还保持着乡间土路的本色,绝无沥青之类的污染气味,堪称货真价实的绿色通道。美星歌舞团的卡车是那种退休之后又重新返聘的角色,心肺功能欠佳,一动起来就大声地喘气。卡车是敞篷的,车厢里装着帐篷被褥灯光音响脸盆饭盒这一类东西,实在乏善可陈。引人注目的亮点当属靠坐在厢板旁边的六七个姑娘,她们或许算不上如花似玉,然而个个都是那种一掐就要出水的样子。就象早市上的新鲜菜苔,只要嫩,不愁卖不上好价钱。

酒香也怕巷子深,美星歌舞团的韩团头是个会吆喝会叫卖的角色。他坐在驾驶室里,手中拿着麦克风。“啊瞧一瞧啦啊,看一看啦啊,光肚美人大表演啦啊……”,“啊美星美星,美丽之星啦啊,啊不美不要钱,不光不算完啦啊……”。卡车车厢的四角绑着四个大高音喇叭,韩团长的吆喝声也就回荡在四面八方。

开车的是韩家老二,他把档杆放在最慢的一档上,脚丫子松松地踩着油门。破卡车煞有介事地匀速缓行,看上去就象在检阅一样。很久没有落雨了,卡车轮子轧在路上,黄尘仿佛受了剌激一般腾卷而起,围前绕后,欢乐地狂舞。

不甘狗后的人们在路边渐渐占据了狗的位置,卡车开过去的时候,人们就在后面跟着追。这有声有色的卡车就象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哩,追在后面的人们就象乱嗡嗡的大头蝇。

美星歌舞团的卡车就这样招招摇摇地穿过姚桥村的中心大道,一直驶向了村西的砖窑厂。那里可以算做是姚桥村的经济开发区了,两座砖窑就是姚桥村工业腾飞的标志。窑厂的前面有两块又大又平整的空地,是用来码放砖坯和成品砖的。眼下空出一个来,正可用做歌舞团的演出广场。

卡车停稳之后,窑厂就来了几个苦工帮忙卸车。这是韩团头事先看好了的场地,这是韩团头事先和窑头商谈过的条件,窑厂的人看演出不用掏钱,只要帮忙装装卸卸,演出的时候再帮忙看看场子就行了。

常宝贵愣在那儿,只顾瞧车上的那些姑娘了。常宝贵在那些面孔中看到了一双“杏子眼”,那是八月的甜杏,大大圆圆,毛毛茸茸,真是可爱极了。

“呆猪,快干活!”

冷不防屁股被人踢了一下,常宝贵立不住脚,趔趄着扑向车厢,于是便正正地撞在了刚刚从车上下来的“杏子眼”的身上。就象房上的乌鸦往下掉时会张开翅膀一样,常宝贵也本能地张开了手臂,如此一来对方就被他搂在了怀里。

那种异样的温软的感觉来得太突然太强烈,常宝贵脑袋里一阵阵地眩晕。

“嘿嘿!——”,“哈……”,众人轰笑起来。

常宝贵尴尬极了,狼狈极了。“我我我,我不是——”他想解释,可是他即刻噤了声。很近很近的,几乎就在他的嘴边,是一片迷眼的桃红。

等常宝贵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已经钻进了姑娘堆里。她的脸红了呢,红了呢,常宝贵望着对方的背影,心里暖暖地想。

背后又是一脚踢来,常宝贵双手张开,撑在了车厢板上。硬梆梆的车厢板,硌得胸骨生疼。是“驴腿”踢的,这个驴日的家伙,他就喜欢用腿踢人。常宝贵初到窑上的头一天,就被这家伙踢苦了。

常宝贵是受了骗,才被弄到这个鬼地方的。在省城二道街的马路边蹲着找活儿的时候,常宝贵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到这么个砖窑来干苦工。二道街是省城最大的劳务市场,那里每天人头攒动,热闹得象是赶集。常宝贵已经在那儿蹲了五天,他象所有那些来找工的人一样,在面前放了一个硬纸板,板上写着字:“泥瓦工,管子工,电工,油漆,贴墙,粉刷……”。在这堆字的上面,又加了两个大大的字:“全拿”。这可不是吹牛,常家庄别管谁家盖房都会请他去,弄个灯,接个线,安个管子,贴贴瓷片什么的,他都做得下来。脱粒机、磨面机,他会修;手扶、四轮,他都管开,这还不是“全拿”么?

这两年,常家庄的年轻人差不多走空了,去省城,奔温州,下广东……,四处打工挣钱,一到年下,那些闯荡天下的人纷纷衣锦还乡。发型新鲜了,服饰新鲜了,一张嘴就是满口的新鲜词儿新鲜事儿,仿佛唾沫星子都跟着新鲜起来。常宝贵咋啦?常宝贵又不比别人少个胳膊少条腿儿,常宝贵就不能出去闯闯?

于是,常宝贵就到省城来趟趟水了。

原来想着自己一身本事,找个活儿干干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没料到在路边一蹲就是五天,连个活儿影也没瞅着。晚上睡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澡堂里,一宿六块钱,白天啃啃馒头喝几口白开水,即便如此,身上带来的钱也是越来越少了。

那一天,常宝贵左右两边的眼皮子一起跳,他正在琢磨是祸是福的时候,一辆小面包车就顺着马路牙子驶了过来。车速很慢,车门是开着的,一个人半探着脑袋和身子喊,“招工啦招工啦,建筑材料总厂,建筑材料总厂——”。常宝贵本想问问,厂子在啥地方,一个月给开多少钱,可是没等他张口,就见路边的人象炸窝的野蜂一样扑过来直往车门那儿钻。常宝贵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那车正巧就驶到了他面前。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钻到了面包车里。

就象塞了太多馅儿的包子,车里挤得让人透不过气。然而庆幸却在脸上挂着,仿佛刚刚中了大彩。小面包车跑得飞快,二道街劳务市场转眼便抛在了身后,接着又抛下了楼群,抛下了立交桥和那些熙熙攘攘的商业大道。

整个城市都被抛下了,路两边全是矮矮的麦苗地。

“到了没?”有人问。

“急啥。”是一句没好气的回答。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了,离省城是越来越远了。

“厂子,在啥地方?”常宝贵也禁不住问。

“到了就知道。”语气很不耐烦。

兴许,大厂子就是远呢。常宝贵安慰着自己。

小面包车从国道上一拐,下来了。路很窄,有了起伏,有了蜿蜒。时而看到些村屋,象是遗在那里的稀稀拉拉的羊屎。

“往哪儿拉呀?”

“俺不想去了。”

……

车飞速地颠簸,车门却忽地打开了。风啸叫着,象狗一样扯着人的衣服。

“不想干的,下去!”

下去?下去咋办?这是啥地方,咋搭车,难道能走回去——

再也没人吭声了。

黄昏时分,小面包车就停在了姚桥村的两孔砖窑前。

“到了到了,下来下来都下来。”

象从鸡笼里掏出来的鸡一样,车里的人一个个钻出来,在晚风中伸着胳膊伸着腿。常宝贵看看砖窑再看看小面包车,开口说,“我不干,把我带回去”。

开车的人听了,就把手伸到了他的脸上。“行啊,先交一份来的车钱,再交一份回去的车钱。”

“你你你们——”常宝贵涨红了脸。

“是你自己跳上来的哦,又没人拽你。”

常宝贵无言以对。

车开走了。常宝贵勾着脑袋,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往砖窑那边走。窑背后有间大棚屋,四壁都是用烧废的砖块砌垒的,青的青紫的紫,瞧上去象是被人狠狠揍过的屁股。

窑头在前面领着,大家相跟着往棚屋里进。屋外的天刚刚暗下来,屋内却象是黑透了。

窑头说,“自己找铺,歇歇就吃饭。”

常宝贵睁大眼看了又看,才看清楚过道两边都铺着麦草,麦草上有被褥一样的棉絮。那些棉絮蓬散着,犹如污水里的泡沫。就在那些泡沫的后面,半躺半卧着一些先期而来的人,他们的眼珠子在暗处幽幽地发亮,象是一些大老鼠。

常宝贵想了想,掉头就往门外走。

“你干啥?”窑头堵着路。

“尿尿。尿泡尿还不行么?”常宝贵说。

窑头偏偏身子,让开了。

常宝贵慢吞吞地往外挪,出门就顺着墙根往屋后转,做出个要在那里撒尿的样子。心里却盘算着绕过山墙头,然后就撒腿跑。

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跟了出来。常宝贵紧赶几步,闪身转到了山墙那边。能跑了,快跑!刚刚尥开腿,猛不防却撞在了人身上。

那是一张驴脸,脸盘又窄又长。常宝贵转身要跑,那人扬腿就踢在他的屁股上。好他娘的一条瘦筋筋的驴腿,踢得快,踢得狠,常宝贵啃在地上,未及翻身,“驴腿”就连珠炮一样接连踹中了他的头,背,肚子,腰……。

复仇的牙齿从心底呲露出来,常宝贵忽地一个滚翻,跳起身就向“驴腿”扑了过去。他扑压在“驴腿”身上,随后又被别人重重地扑压。

在那么多的拳拳脚脚棍棍棒棒之下,他终于明白了这顿饱打是早已备下的看家菜。一张张围观的脸在暮色中打着转转,他在其中看到了那些同车的伙伴们的脸。他想说,“帮,帮……”:他想说,“救,救……”,可是那些猴子是不会救鸡的,猴子只会心惊胆战地在旁边看着鸡流血。

最后是“驴腿”对着他的面门,重重地一脚踹下来。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此刻,“驴腿”再次弹踢过来。常宝贵赶紧往旁边躲,车厢板“咚”地响了一声,“驴腿”踢在了车厢板上。他呲着牙抱着腿,哎哟哎哟地叫。

“别,别,俺这不是干着活儿哩,俺这不是干着活儿哩。”常宝贵一边讨饶,一边转到了车厢的另一侧。

常宝贵伸手接住了车上推下来的木箱,那木箱太沉,压在肩上,他的身子就象残了一样半偏过去。摇摇晃晃的,他竟挪不动脚。

他从木箱下挣挣脑袋,于是就看到开车的韩老二拔掉卡车的点火钥匙,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钥匙环上有一把折刀,韩老二将刀刃拉出来,去削手里的生红薯。

常宝贵还是摇摇晃晃,常宝贵还是动弹不得,常宝贵这模样想必很可笑,韩老二立在那儿一边笑嘻嘻地盯着他看,一边津津有味地将生红薯嚼得呱呱响。生红薯的汁水顺着韩老二嘴边流下来,流得常宝贵直舔舌头。常宝贵每天三顿馒头咸罗卜干就白水,吃得满肚子都是臭咸菜缸味儿。

就在这时候,“驴腿”从卡车的另一边转了过来,他朝着常宝贵又踢了一屁股。就象接触不良的电视机拍一拍震一震才会干活儿一样,常宝贵终于移动起来,他颤颤摇摇地将肩头的木箱扛走了。

女人挑衣服,在意的是第一眼就看中的东西。男人挑女人,也是第一眼看中的最让人摄魂。常宝贵把“杏子眼”看到了心里去,就再也拔不出来。

打铁桩扯大篷,抬木板搭台子,美星歌舞团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忙活。常宝贵看到“杏子眼”出来了,常宝贵就慢慢地凑到“杏子眼”的旁边,抽个空子就瞥一瞥,得个机会就瞄一瞄。

“杏子眼”扬起头拉绳子哩,手指和手腕就露在那里,象水葱一样嫩。

“杏子眼”起身去拿木板哩,扭扭摆摆的胯,直直长长的腿,走起来象蝶蛾在轻巧地飞。

“杏子眼”弯下腰去铺台子哩,上衣缩上去一截,裤子滑下来一截,就露出了一截白灿灿的腰。

那道白光晃得常宝贵几乎睁不开眼,晃得他神魂不稳,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冷不防,“杏子眼”转过身,用目光睃了一下常宝贵。常宝贵的脸就腾地烧起来,那情形就象做贼行窃,被人当场捉住了手。

黄昏到来之前,演出的大帐篷终于搭好了,它看上去就象一口翻扣的大锅。大帐篷的外面还用绳网围圈着,以阻拦那些不买票的人。

常宝贵不幸被派做绳网和帐篷之间的守卫,如此一来,他就无缘进入帐篷观看演出了。

天一黑,帐篷里就热闹起来。

架子鼓敲得人毛躁躁的,电子琴弹得人痒抓抓的。还有姑娘唱哩,嗓音象水嫩嫩的甜黍杆。这是“杏子眼”在唱吧?那歌声就象鱼绳在收扯着,将吞了钩的常宝贵扯了过去。

把眼睛贴在帐篷缝上,常宝贵看到新搭的台子那边灯光就象着了火似的一派明亮。手拿麦克风,正在唱歌的是一个长着鸭蛋脸儿的姑娘。“鸭蛋脸”有些瘦小,看上去就象一只跑到田埂上寻草的小羊。咩咩咩,咩咩咩,可爱之中又有几分可怜哩。

“杏子眼”呢?唔,“杏子眼”在那边,“杏子眼”在化妆。那样的眉毛,那样的脸蛋儿,那样的嘴……她是画上的人了,她是天上的人了,她——

她一抬头,目光仿佛笔直地射了过来。常宝贵就象摸了电门一样,傻傻地愣怔了。

透过帐篷缝,常宝贵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喝斥,“呆猪,你看什么?快去看好那边,别让人钻进来。”

又是一脚踹在常宝贵的屁股上,这个“驴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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