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案在迷雾中浮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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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办公室的钥匙安姐手里有一把,刑警和她说明看一下酒店老板房间的必要,安姐才拿出钥匙。
“你打开吧。”裴菲菲说,“你是副总,你给监督一下。”
“监督什么?”安姐明知故问。
“我们检查黄总办公室,需要你……”裴菲菲讲明。
安姐开了锁,刑警进去,她站在窗户前,半个瘦俏肩膀嵌进窗帘的褶缝里,双手低垂在腹部前,一声不吭地望着。她一夜想好的事,刑警进楼时突然改了主意,不想对警方说什么实情了。
黄毛的办公室摆设很少,一张硕大的老板台,两个板式橱柜,一台电视机,一台饮水机。还有几盆喜阴花卉,此房间坐北朝南。
橱柜没锁,刑警容易看清里边的内容。书,全是计算机方面的书。这区别一些企业家的附庸风雅,为装点自己有文化,满室精装书籍。
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查看完黄毛的办公室,刑警看到了什么,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安姐不得而知。刑警检查完毕离开,她锁上门。
“安经理,我们需要看一下小慧的房间。”裴菲菲说。
“跟我来。”安姐在前面引路,刑警走过一段曲折走廊。
小慧的房间论距离,离九花的房间很近,但两个房间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去小慧的房间要向下走两步台阶。房间面积很小,只容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只角柜。房间很整洁,布置可见主人有些品位,全用布做装饰,整个空间茂盛植物和花朵,不比经营布艺的工作室逊色。
裴菲菲注意到两个细节,窗户紧靠外置的消防梯,差不多伸手可以碰到铁步梯;角柜上有一只咬了一口的苹果,剩下的部分像一个著名的商标。
张国华没参加对黄毛和小慧的房间的查看,他去向姚剑局长汇报。说:“黄毛的疑点迅速上升。”
黄毛?姚剑从马市长那儿回来,反复琢磨凌厉的养子。凌厉生前三言两语曾对他说过前妻、养子,好像养子的小名就叫什么毛。
“九花和小慧在自己的卧室里遇害,房间的门窗完好没有别撬的痕迹,是熟人进九花的房间。”张国华说,“走访知情人得知,九花是黄毛的情人,没人敢随便进入她的房间,唯有黄毛。案发后,他突然消失,下落不明。”
“是不是巧合?”
“开始大家都倾向是巧合,随着调查的深入,黄毛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张国华说,“今天我派人去酒店,查看黄毛的办公室,和被害人小慧的房间,寻找线索。”
“直接找黄毛不到,是否考虑从两位死者身上查找线索。”姚剑建议道。
“我准备到被害人的家乡去,走访她们的亲友。”张国华说出下一步拟定的侦破计划。
“你去金兔村时,有一个人留心一下。”姚剑说出那个叫贾地委的人,说,“他死啦,听说冻死的。”
贾地委,张国华听来并不陌生,他到凤凰岭镇办案子时有人讲过贾地委,关于他赶着毛驴车出入地委大院的轶闻妇孺皆知。一个乡间名人死了,让人感到可惜。
“冻死在羊圈里。”姚剑说。
十冬腊月的鬼呲牙天气冻死人不算新闻,某某人夜晚喝酒睡在野外、某某人打鱼冻死没人讲,贾地委冻死,就有人说有人讲。
“我不是让你澄清什么。”姚剑的语调沉重,说,“灾民盖不上房子,风餐露宿才发生冻死人的事情。”
张国华一时还不理解局长的意图,贾地委之死与酒店服务员被杀有什么联系?
“一个老兵枪林弹雨、趴冰卧雪都挺过来了,却冻死在和平年代的羊圈里。”姚剑心中波涛般地不平静,那个冻死贾地委夜晚的落雪声索索作响,他看见一个苍老身躯松树干一样弯曲,悲怆地在临死前哈哈大笑。
张国华在姚剑沉默无言时走出局长室,寒冷和悲伤追逐他而来,茫茫的夜色在走廊里无限延伸……
“张队,张队!”裴菲菲从后面追上来,令他奇怪的是张队旁若无人地往前走,没听见她的喊声。
“张队!”裴菲菲绕到张国华的前面,展开双臂拦住去路。
“哦,菲菲?!”张国华似乎才回过神来。
“没事吧,张队?”
“没事。”
“吓死人啦,你像一……一……”裴菲菲吞吞吐吐。
“我像一什么?”
“一具行走的,的尸体。”裴菲菲终于说出来。
张国华忍不住笑了,说:“你怎么这样感觉?是不是鬼怪片看多了,瞅谁都像鬼?”
“不是张队。”裴菲菲说。
“好啦,做准备,我们马上去金兔村。”张国华说,“专案组全体都去,我们移师山里。”
“那你不听听我们查看黄毛办公室的结果?”
“来不及了,路上说。”张国华说。
一辆越野吉普车驶入初秋的山里,树叶还绿着,颜色悄然变深,有一两株树叶子黄了,如老年人的一绺灰发。
“人长期孤独会不会发霉?”驾车的年轻刑警李帅问。
“人又不是食物。”裴菲菲说,挺感兴趣地问他,“发什么霉?”
“终年在大山里呆着,不与外界接触,人还不霉烂?”李帅说,他的谈话大家都喜欢,听他谈吐便像推开一扇窗户,总有新鲜空气涌进来。
这个话题没进行下去,给裴菲菲一句惊呼冲断:“咦,那有一座碉堡。”
山间忽然出现旧年代里的建筑物,尤其是出生在解放后的人感到新鲜。在影视剧中见过碉堡,现实生活里没见过这东西。
“下去看看。”裴菲菲张罗,要下车亲密接触一次碉堡。
“让我们看一眼,张队。”李帅帮腔。
“停车。”张国华批准了,他说,“这类碉堡山里还有很多。”
年轻人感兴趣碉堡里的神秘,从窄小的瞭望孔向外望,体验一下站岗放哨的滋味。
“日本人在此修碉堡干什么?”李帅善于动脑,他提出疑问。
裴菲菲跑在最前面,顺手折地上的野花,红的蓝的拥簇着她。女孩子和鲜花在一起,就是一幅风景画,最易让人浮想联翩。
“张队,日本人修碉堡不是好玩吧?”李帅所掌握的知识面,还难解读碉堡,问张国华。
“玩?跑到山里修碉堡玩?亏你想得出。”张国华朝远处苍莽处指,说,“日本人修碉堡为看山,那边有条金脉。”
“没听说附近有金矿啊!哪里来的金脉?”李帅迷惑。
“早让日本人采光了,还能给咱们留着?这一带出金子,以金字命名的村子很多。”
“我们要去的就是金兔村。”
“金兔村,也叫月亮村,金兔是月亮的别称。”张国华吟两句古诗:“朱弦初罢弹,金兔正奇绝。”
“张队,你们快来看呐!”裴菲菲喊着,躬身往碉堡里看。
“发现了什么?过去看看!”张国华说。
“张队,你看!”裴菲菲说,“那有一根香烟头。”
张国华趴在瞭望口往里望,视力没那么好,看不清,他转过头问:“碉堡进口在哪儿?”
“那边。”裴菲菲说。
张国华绕过去,朝下走。碉堡口生着茂盛的蒿草,他需分开蒿草,然后走进去。
这一边,李帅争抢瞭望口。
“看什么看?一个烟头有什么好看的?”裴菲菲守卫她的发现,不十分情愿躲开。
“我看日本的烟头模样。”李帅说。
裴菲菲笑笑。
“白白的像一条鱼!”李帅说那个烟头。
“鱼?还有什么?”裴菲菲在问他有没有新的发现。
“我听到它和张队谈话。”李帅说。
张国华走出碉堡,身上沾着夏天早熟植物的种子,将烟头展在两位刑警面前。
“鱼!”裴菲菲脱口而出。
“嗯?什么鱼?”张国华觉得奇怪。
裴菲菲望着李帅笑,说:“李帅说烟头像鱼。”
“还像蟑螂呢!”张国华说,“我们上车。”
11
到民政局走访一无所获,柳雪飞带一名刑警回到公安局。凌厉命案专案组设在局内,为的是方便姚剑指挥。井东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抽调到省厅去破跨国贩毒大案,政委忙着基层派出所班子考核,其他副局长分管交警巡警经警网警脱不开身,两个案子都由姚剑一人指挥。
“姚局,民政局的人竟然问我们搞没搞错,他们的局长怎么会被枪杀。”柳雪飞说。
“不奇怪,凌厉口碑不错。”姚剑说,“一个勤勤恳恳工作,关心部下,为人和善的领导怎么能被杀呢?”
“没有仇人,没和谁有矛盾,凌厉遭枪就怪了。”柳雪飞说,“也许是无端,撞到杀手的枪口上。”
“你相信是撞到枪口上?”
“当然不相信。”柳雪飞说。
“既然不是撞到枪口上,我们还是要继续寻找线索。雪飞,说说你的想法,下一步侦破方向?”
柳雪飞早有想法,可谓胸有成竹。只是他让自己在局长面前想法不成熟,甚至于幼稚。在你的上级面前,比领导聪明总是危险的。你说领导不比你高明还是领导么?领导审材料,你要故意写错几个字,领导给你改嘛!总之做事,给领导留指教你的余地。他为难地摊开双手:“案子无头绪,走进死胡同,我束手无策。”
“能走进死胡同,就能走出来。”姚剑说。
“我想仇杀可以排除。”柳雪飞这句话不是随口说的,也不是给领导的批评留欠茬儿,有目的的,有试探的意味。
“道理呢?”
“一个好人怎么会遭谁暗算呢?不会。”柳雪飞讲一种逻辑,或曰道理。见局长的神情没现出赞成没现出反对,他朝回拉一拉话,说,“当然无端杀人,激情杀人是有的。”
“凌厉给人近距离射杀,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凶手是在从容不迫的情况下杀人,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有预谋、有端。”
“即使事先有预谋,也不一定是仇杀。”
“那是什么?”
“比如情杀。”
“哦?”
“杀人的三大理由中,财杀早已排除,再排除仇杀,剩下情杀。”柳雪飞说,“我坚持情杀。”
凌厉是情杀,还有一个人闪烁其词地说过,是马市长。尽管他没说得那么直截了当,特提到凌厉的前妻、养子,说他情感方面挺乱。乱是啥意思啊?乱容易出问题,出大事。柳雪飞是持这种观点的第二人,一个市长,一个刑警队长的观点不谋而合,是真理使然,还是……
“凌厉的情杀上升。”柳雪飞不是在说服局长,而是在发布一种信息:凌厉私生活方面有问题,有懈可击。
姚剑沿着柳雪飞的思路朝前走,他说:“那样凌厉被杀,就能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姚局,我建议从凌厉的私生活入手调查。”柳雪飞进一步说,接近了他目的的核心。
姚剑使自己从别人的思路上走回来,站在原有的位置上,他说:“不妥。”
柳雪飞不解地望着局长。
“凌厉不是普通百姓,身居高位,不能随便对他进行调查。如果是破案需要,也要请示市委批准后,方可调查。”姚剑说。
“人已死啦。”
“是死去的市政府副秘书长。私生活方面很敏感,轻易不能碰。”姚剑态度坚决,没丝毫松动。
柳雪飞没再坚持,问:“姚局,往下我们做什么?”
“过几天开一个动员大会,具体落实下一步破案方向……”姚剑说,“枪杀凌厉的子弹头还没找到,雪飞你带人到西山,尽快找到它。”
柳雪飞去了西山。
姚剑拿出火柴划着,这次久久没点烟。他抽出第二颗烟摆放在第一颗烟旁,往下是第三颗、第四颗……一直摆下去,桌子上排列一排烟,像沿街的风景树。
他陷入沉思,假若将思维排列出来,又是一番景象。那个下午姚剑的思绪时而像昏暗灯盏下的香火清淡而绵长;时而像风中残烛摇曳……他在想着两件事,其中之一是他思考已久的一件事,只是还不成熟,先不说。另一件事是想凌厉这个人,他的被杀不那么简单。
攀岩的共同爱好,姚剑走近凌厉,或者说他们走到一起成为朋友。经常结伴去攀岩,那座山也沾了金字的边儿,叫金猊山。《辞海》载:金猊,香炉的一种。炉盖作狻猊形,空腹。焚香时,烟从口出。陆容《菽园杂记》卷二:“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烟火,故立于炉盖上。”
“它的外形像只香炉。”凌厉说。
姚剑观察攀上几次的山,从下面看,形状酷似一只香炉。
“我家有只这样的金猊。”凌厉说他家有只香炉,是做私塾的爷爷传下来的,他随口吟两句诗:“夜色楼台月数层,金猊烟穗绕觚棱。”
“凌秘知识真渊博。”姚剑十分佩服凌厉。
一天,他们步行山间,路经一座庙,清脆的敲木鱼之声,在林间缭绕。
“我们进去敲几下木鱼。”凌厉提议说。
“你信佛?”
“不,敲木鱼求平安。”凌厉说。
姚剑随凌厉迈进高高的门槛,香火的气息扑鼻而来。
凌厉将攀岩的行头请姚剑帮拿着,僧人手持木鱼,等着香客交钱他给敲。敲木鱼要交钱的,敲一下5元钱。凌厉交了40元,僧人敲了8下。
咣、咣、咣、咣……
凌厉微阖双眼,十分虔诚,俨然是善男信女。僧人清脆的敲击声中,他许下一种愿,是什么外人无法猜到。敲过木鱼,凌厉走出庙,情绪很好。
“我想起首诗。”他说,“我在一本杂志上见到这样一首古诗……”
姚剑至今清楚记得凌厉吟诵那首诗时的喜悦表情。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凶手枪杀如此一个人的目的着实令人费解,凌厉不会轻易和某某人结怨。
柳雪飞说到情杀,似乎这是他遇害的最充分的理由。姚剑有他的主见,是什么暂时他不会对任何人讲。
对凌厉的回忆堵在姚剑的胸口,他在那个漫长的下午几次想到凌厉,每每回想心情都很沉重。
在他看来,凌厉绝对不是死于情死于仇,而是死于阴谋!这显然不是臆测,而是有实实在在的根据。
下午,法医刘浩来到局长办公室,带来了姚剑等待的消息。
“死者小慧脑部的子弹头取出来了。”刘浩脸泛起些微血色,表明一件事情成功的喜悦,他说,“姚局,没出您所料。”
姚剑在此之前对枪支使用者——凶手,做出推测,认为该是一个熟练使用枪支的人作案。此推断成立,对下面的侦破工作有利。
法医刘浩接受局长派他的任务完成了。他成功取出嵌入死者脑部的弹头,与命案现场找到的那枚是同一型号,同属一支枪发射。法医更证明了射击技术,一枪毙命,娴熟地使用枪支,平静的心态近距离杀人。
“从容不迫,凶手不是第一次用枪,也不是第一次杀人。”刘浩说。
疑云像阵雨掠过山岗一样掠过姚剑的心头,某一判断如透亮的雨点儿……他不禁松了一口气,表情郑重。
“是‘公安’手枪子弹。”刘浩说。
12
长满青草的旧时代水泥碉堡在刑警视线变得愈来愈小,直到完全消失,裴菲菲才转过头。
张国华望着手里的烟头凝神苦想,眼睑紧绷。
“张队你在看鱼?”裴菲菲故意调解车内气氛,在风景优美的林间穿越,干吗如审讯室那样严肃啊?
“看鱼。”张国华视线在深绿颜色里,他说,“烟头很新。”
烟头很新意味刚抽过,一个故事走来了。谁丢弃了这个烟头?谁到日本鬼子的碉堡里抽烟?
“也许是游人。”李帅说,“而且是有钱人。”
“何以见得?”
“玉溪烟,寻常百姓抽不起这个档次的烟。”
“一个游客到废弃的碉堡里吸烟,不可思议。”裴菲菲惑然,她说,“又不是被人咬了一口的苹果。”
“苹果?”张国华问,未等回答头探出车窗,寻找苹果树,他以为她见到苹果。又问:“在哪儿?”
“角柜上。”裴菲菲答。她把应说明的东西,不恰当地省略了。人们面临一个省略的时代。例如:张校长称张校,王院长称王院,犬类管理办公室称犬办……苹果长在树上,怎么能长在角柜上?又不是静物画。
“我们查看死者小慧的房间,发现角柜上有只苹果,给人咬了一口。”裴菲菲说。
角柜上有一只苹果,即使给人咬了一口,或给老鼠咬一口有什么区别?故弄玄虚吗?
“上面有蚂蚁。”裴菲菲说,她在剥一个故事的皮。
那个故事像一只香蕉。
“小慧为什么只咬了一口苹果?”裴菲菲从细微处寻找线索,她说,“那只苹果颜色上看熟透,一定不会酸涩。我进屋时,满屋飘着苹果的芳香。”
李帅的喉头滚动一下,他馋那只苹果了。
“那夜小慧刚拿起苹果咬一口,给人叫走。”裴菲菲假设,说,“她不得不放下苹果,走出房间。”
“去了九花的房间。”李帅说,这又多了一个讲述者。
张国华听两位讲述者凭推理再现那个恐怖夜晚发生的事情,刑侦如称得上专家,应是结构的高手,要是再会提炼题旨,就可以到国内的大刊物发表小说。从余华讲述河边故事余华:《河边的错误》来看,作家不比一个刑侦人员差。
“由此推断小慧遇害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吃苹果,或者拿起苹果刚咬一口,九花叫她过去。小慧来到好朋友的房间,两个人一起睡,可见她们的关系超出一般。”裴菲菲停顿一下,说,“上床前一切正常。”
“九花为啥叫她过去?”李帅疑问。
“安姐说九花肚子疼。”裴菲菲说,“九花的尸体解剖发现,她腹中的胎儿已有三个月大。”
“朋友肚子痛她去照顾一下,天晚了睡在那里。”李帅说,他紧接着提问:“可是谁夜晚进了九花的房间?注意,悄无声息地进入……三楼还有安姐的房间。”
“熟人进入才不被外人注意。”裴菲菲说下去,“据我们了解,当晚本楼层有两个人,一个是黄毛,一个是安姐,他们两人最有条件进入九花的房间,占有充裕的作案时间,因此说他们俩嫌疑最大。”
听两位部下谈案子,张国华始终没吱声。这时开口,说:“外边有没有人侵入?”
酒店大门和楼层都有保安,一楼大厅总台服务员24小时值班,进来生人他们不能没印象,夜晚保安人员增加。李帅最后使用了一个绝对的词汇:插翅难进。
“其实外人进入酒店也容易。”裴菲菲观察很细致,青苹果酒店是圆形建筑,在过去年代里它是供销合作社的一个五金商店,圆形的建筑特色,人们称圈楼。供销合作社破产,黄毛先租赁承包此楼,开了井东市第一家歌舞餐厅。在酒店吃饭看歌舞表演,没谁见过。黄毛本事,不但用餐可观赏歌舞,后来还看到穿三点式的女模特表演,再后来,在这里可以见到俄罗斯小姐。青苹果火了,火得黄毛腰包吹气似的鼓起,他买下圈楼。
“圈楼几处外置消防楼梯——用于紧急状态下疏散用。”裴菲菲说,“小慧的房间左侧就有一个。”
“哦?”张国华新发现。
“从那个楼梯进入小慧的房间,应该是轻而易的事。”裴菲菲这次省略了成语的第四个字,轻而易比轻而易举,表达得俏皮且活泼,或者说效果。
“有了这个轻而易,多了条线索。我们眼界放宽些,只看到黄毛和安姐不行,可能有第三个人,他(她)也许才是真正的凶手。”张国华说。
车子到了金兔村,如果也叫村子的话。
“金兔村?”李帅惊诧,说,“金兔在哪里呀?”
张国华的惊讶程度绝不比其他人差,大水前他来过金兔村,如今面目全非。水最柔,柔情似水。一旦最柔的东西成为凶悍猛兽,石头大概无法同它比拟。
一股洪水咆哮而过,村庄夷为平地。轰然坍塌的屋舍的残垣断壁尸体一般地横躺竖卧,两年多时间未清理干净。金兔,一弯残月,满目疮痍。
“没见房屋,村民住在哪儿?”裴菲菲问。
“那儿,窝棚。”张国华指着树林间的简易窝棚,说,“还有地窨子。”
窝棚、地窨子、马架,临时居住的原始建筑如今只能在字典里找到了,裴菲菲、李帅这代人,别说没亲眼见过,几乎没听人说起过。都市的棚户区基本消失,见到一所平房都很难,何况这些古老的东西。
“怎么睡觉?在哪儿吃饭?”李帅无法想象人们如何生活起居,如何吃喝拉撒。
“地窨子里有炕,有锅台……”张国华对这类栖身处略知一二,曾几何时住过。追捕公安部A级通缉令通缉的杀人凶犯,张国华住过十几天地窨子。
“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仅村人一句戏言,郝二就杀了村长一家五口。
郝二逃进深山老峪,居黑熊蹲仓(黑熊不吃不喝躲在树窟窿里过冬)的树洞,捡拾野果果腹。刑警根据郝二喜吃生鱼的饮食习惯,断定郝二离出鱼的河不会太远。张国华和柳雪飞在郝二经常出没的地方蹲坑儿(暗中定点侦察),他们俩夜宿一个废弃的地窨子里。
“过去什么人住在这儿?”柳雪飞对地窨子充满好奇心,问。
张国华坐起来,干透的乌拉草发出断折的声音。他说:“捕鱼人住。”
夜深人静,他们在地窨子里便能听到河水的流淌声。
“我听见黑狗鱼的叫声。”张国华说。
“不会是别的鱼?”柳雪飞没这方面的知识,他以为能叫的鱼凭心情都会叫,鲤鱼鲢鱼也说不定。
“狗鱼最凶,它以鱼为食,占河为王,和老虎占山为王一样。它叫,其他的动物谁敢叫。”张国华说,“过去捕鱼人听见狗鱼叫,起网离开,别的鱼群都给吓跑了。”
“张队的长辈有捕鱼的吧,不然懂这么多?”
“哪里呀?我见到一本民间歌谣集,其中有一首渔猎行当的歌谣:
分手啦,分手啦,
我们的生活从此分开啦。
万里波涛,船儿要远行,
太阳落了,刮起了凉风。
哭泣的大雁,你和我一样,
失掉了伴侣孤苦伶仃……”
郝二自作聪明暴露了自己,他为赶走夜里来此地的捕鱼人,竟然学起黑狗鱼叫。
“这条黑狗鱼嗓子很粗,像似患了感冒咽炎发作。”柳雪飞说出他的感觉。
“感冒?”张国华受到启发,悉心听黑狗鱼叫,听出疑点:黑狗鱼的叫声不像从水里发出的,尖细的声音踏着树叶传过来。
“鱼感冒很重。”
“雪飞,这条黑狗鱼好像是两栖动物,有时在水里,有时在岸上。”
“鱼不是蛙。”
“感冒的鱼两条腿。”张国华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郝二给逮住,戴上手扣子准备押走时,他提出了令人费解的要求。他说:“让我再学两声黑狗鱼叫。”
张国华允许,郝二就放开嗓门叫了。
“张队,”裴菲菲说,“有一个人向我们这儿走来。”
一个中年汉子朝刑警走来,倒背着手,村干部模样。
张国华认出来人,说:“宋村长。”
13
姚剑主持侦破两案专案组负责人会议,本来定在上午召开,因张国华从金兔村赶回市里,最快也得下午。吉普车在山路上爆了胎,天气太热,大山热得膨胀起来。
“姚局,我们忘记带备用轮胎。”张国华用手机向局长汇报,“石头上能烫熟鸡蛋。”
粘补轮胎的李帅高声插话:“张队对姚局说,怪我粗心大意……也怨这疯狂的石头,我们给热浪的牙齿包围了。”
“谁在吵啊?”姚剑听见有人说话,张国华说李帅在身边,传递了李帅的话,他忍不住笑了:“臭小子,牙齿,热浪的牙齿专门咬你们的车?”
在刑侦支队,李帅是一颗怪味豆,不是表现在行为上而是充分表现在语言上,一句普通话给他说得跃出水面的鱼一样欢蹦乱跳。侦破在外人看来充满悬疑、惊险、刺激,像一部侦破小说。其实不然,侦破小说的作家不是侦察员,实际工作起来有时很枯燥乏味,有的案子破起来需要十几二十年也说不定,世上的哪件事干上如此漫长岁月还不腻味?
怪味豆用语言小调侃,作用不可低估,减轻了许多疲劳。李帅智慧的小调侃深受大家欢迎。
柳雪飞今天第二次提到调查凌厉的私生活,他甚至说凌厉的私生活里有戏,凶手的线索全在里边。
“你那么肯定?”姚剑敲钟问响。
“我听到一些风传。”
“风传什么?”
“姚局,郭影比凌厉小二十多岁。”
“这有什么奇怪?夫妻相差三十岁也不新鲜。”
“年龄的差距就有戏,有好戏看。”
“那是影视剧,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些戏?”姚剑说。
姚剑从柳雪飞的口气看出他知道些什么,他问他到底知道凌厉什么。
柳雪飞闪烁其词,他说没有调查清楚不好乱说。
“好吧,”姚剑批准柳雪飞去调查凌厉,说,“第一,不可大张旗鼓,要秘密进行;第二,不准惊动、骚扰郭影;第三,口径要统一,是破案寻找线索,不是调查凌厉什么。”
“我明白。”柳雪飞领会了局长的意图。
姚剑直接指挥的专案组,目前做两项工作。一路由柳雪飞带领去查凌厉,另一路由他临时指派的刑警老文去西山,遍访所有晨练的人,看能否发现目击者。
“说拉大网也好,说卷地毯似搜查也罢,凌厉的案子卡了壳,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姚剑说,“老文,你去西山还有一个任务,寻找那颗子弹头。”
“柳队不是带人找了吗?”
“没找到。”姚剑说。
老文从局长的神情里看出这颗弹头很重要。因为找到这颗弹头,就可以鉴定出是否和杀青苹果酒店服务员的子弹相同,如同属一枪,案子侦破就有了新的方向。
“贯穿伤子弹头可能打飞,西山林密杂草丛生,找到一颗小小子弹头并非易事。”姚剑给老文一些提示:凌厉是站着给人射杀的,子弹头飞起不一定落地,现场附近的树木是重点。
老文早晨去的西山,一场秋雨冲刷掉树叶子上的尘土。生在城市的树木是不幸的,飞扬的尘埃不可避免地侵略它们,蹂躏你没商量。
给雨水清洗过的西山,花草新鲜,树木郁郁葱葱。
“老同志!”穿便衣的老文喊走在前面的一位手提鸟笼子的老者。
围着黑布的鸟笼子停下来,老者问:“你叫我?”
“是,老同志!”
“喔,我猜到了,你想加入我们……”老者快言快语,也不知道他根据什么判断刑警老文是要加入遛鸟行列。
“不是,我向您打听一个人。”老文说。
“谁?”
“凌厉副秘书长,您认识他吗?”
“他不是给人枪杀了吗?”老者将鸟笼子完全放下,说,“正值好年龄……”他为之惋惜。
老者没给刑警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老者拎着鸟笼子加入更多的鸟笼子队伍,老文去访问另一个晨练的人。
老文在这个早晨也不是一无所获,玩鸟老者灌输给他一个常识,或者说是行当风俗。假若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拎着鸟进来,不管是百灵、腊嘴、画眉……多名贵的鸟,都要遭到排斥,不是人排斥你,而是鸟。鸟们哪怕是正在歌唱,见你进来,立即哑声。
“走吧,它们不高兴。”
“你看不是我撵你,是鸟不同意。”
鸟的主人将鸟语翻译过来,或借口赶走你。
老文从没养鸟的想法,他对鸟不感兴趣,所以他没问老者想获得加入的话,需要什么过码儿。
两个小时后,分头行动的刑警在凌厉命案现场聚齐,互说走访情况。
三名刑警都没收获。
“我们下面寻找那颗子弹头。”老文是头,老文布置任务。
重现案发现场情形,模拟杀手开枪,为寻找划定一个大致方向。当时凌厉面向哪儿,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树。无法准确确定子弹飞出方向,只好全方位的寻找。
凌厉身高一米七五,子弹从枕部射入从额部出,如果击在树干上弹头落点不会太低,高度应该在一米以上,或者更高,刑警按着这个思路寻找。
命案现场周围一色白榆树,年老的榆树树皮龟裂,嵌入一颗子弹头目标很小,找起来困难重重。
“一人一棵树。”老文吩咐。
不是一个人一棵树,而是一棵树一棵树地细致寻找。刑警找得很细,老文见到刻在树干上的文字,树长了,字也随着树成长,虽然字迹模糊不清,仍然可辨认出:我爱你,小霞。
也许,这行字后面的故事是圆满的。当年那个男孩挥刀把心里话刻在树上,多年过后,他来看过它吗?
“钉子!”一个刑警见到钉进树干里的钉子帽,看上去是颗钢钉,是钉水泥的钢钉。锈很薄,钉入的时间不长。可是谁钉了它?目的是什么呢?
另一个刑警发现一个树洞,里边黑糊糊的,没确定宿主是谁,他不敢贸然将手伸进去。老树洞里多有蛇,北方毒性最强的野鸡脖子(蛇)喜欢栖居树洞。他捡起根树棍捅进树洞攉落(搅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只青蛙蹿跳出来。
“青蛙怎会到树洞里来?”刑警百思不得其解。
一棵树又一棵树检查完,命案现场附近剩下没几棵啦。如果树干上没有,寻找的范围还要扩大,草丛、地面都要纳入寻找范围。
命案现场附近蒿草有明显踩踏的痕迹,柳雪飞已带人寻找过。老文是二次寻找了,子弹怎么也飞不出西山。
“一定要找到它!”姚剑坚决地说。
老文多次接受姚局布置的任务,哪次都没这次见姚局对自己寄予希望的目光铁一样坚硬,必须找到至关重要的子弹头。
“在这儿!”一个刑警惊呼。
大家围过来,一低垂的树枝背后,那颗子弹头嵌入树干部分并不深,大部分裸露在外面。
刑警小心翼翼地取下子弹头,包好准备带回局去。
“我向姚局报告。”老文喜悦地说。
14
李帅补好轮胎,张国华上车前回身望眼远处的山坳,金兔村村落散碎在山坳里,裴菲菲他们留在金兔村。张国华回市里开会,留下裴菲菲带刑警卓广辉继续和宋村长谈,等他返回来,再接触死者家属。他说:“姚局等着我们,开快点。”
“是!”李帅答应。
金兔村有一两所房子,大水并没彻底摧毁的房屋修缮后,住进去,宋村长家的平顶房坚固,基本抗住了大水的破坏。
“这只鸟叫什么?”裴菲菲问,她的手拿着几片嫩白菜叶。
宋村长家院子里用木板夹起小栅栏,里边喂着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到今天没人认得它是什么鸟。
“水剩。”宋村长对刑警这样介绍,鸟名怪怪的。
“水剩?水剩是什么鸟啊?”裴菲菲问。
宋村长没更多的鸟类知识,是鹭是鹳是鹮他分不清,起了水剩的名字,源于东北的民间风俗,狗剩用于人名,指劫后余生的大命人。宋村长给大鸟起名水剩,指它是大水劫后余生的鸟。
“水和石头滚滚下来,转眼之时毁了村子,它跑到我家来,膀子受了伤。”宋村长讲述那场大水时面现惊惧,两年过后还谈水色变,可见当时场面有多么骇人。
大鸟水剩是幸运的,宋村长用土办法疗好它翅膀的伤口,待遇拿他的话说比我爹好!捉蛙捕蛇和甲壳虫类给它吃。
“本人20多间房子转眼间一所没剩,我家还算捡着,落(剩)下房框子。”宋村长说。
“两年多了,怎么还没盖上房子?”裴菲菲问。
宋村长说拿什么盖?大水冲走了全部家底,粮食、被褥、农具,连一只带毛的都没剩下,他说了句粗话:“屌腚毛光!”见女刑警垂下头,觉得说得太荤了。他说:“政府的盖房救济款迟迟没拨下来,没钱咋盖房啊!家家自己想辙,盖地窨子修窝棚……大水过后,天比往年冷,真是越瘸越用棍点(雪上加霜),住在四处透风的简陋屋舍里,冷啊!”
“有人冻死吗?”刑警问。
“没有,镇政府要求不准冻死一个人。”宋村长抱怨道:“像是我给冻死似的。”
“贾地委冻死的吧?”刑警问。
宋村长一愣,半晌儿才说:“冻死谁都不该冻死他,他对金兔村有贡献。”
刑警没听宋村长说是什么贡献,听他讲起一个悲怆的故事,屋子充斥低劣烟草呛人的味道,裴菲菲直揉眼睛。尽管如此,丝毫不影响那个故事翅膀飞翔。
初落的雪随着夜幕降临,纷纷扬扬如美丽的樱花。入冬第一场雪最让人想到初恋,纯洁而美好。金兔村虽有浪漫的村名,人们却浪漫不起来。雪后天气将是特别寒冷,寒流杀手认定了灾民这个目标,无情杀戮!
“贾大哥,下雪了,搬到我家去住吧。”宋村长来到废弃羊圈一隅搭建的贾地委的窝棚,请他到自己家躲过落雪的夜晚。
“谢谢村长。”贾地委不肯走。
贾地委没妻子没儿女,孤身一人。唯一亲人是那头毛驴,此时毛驴也在窝棚里,停下吃草望村长。
“呃,驴也带上。”宋村长认为贾地委不跟他到温暖地方去,是舍不得与之相依为命的毛驴。
“不去啦。”贾地委说。
宋村长劝不走贾地委,走出窝棚,见窝棚一处露着窟窿,灯光从那儿透亮出来,他叹了口气:“唉!腿脚不利索的人真难啊!”宋村长抱起捆谷草苫上漏洞,而后离开。
贾地委不肯跟村长走,还真为了毛驴。人跟村长去,毛驴总不能牵进人家屋子里,全村人都知道村长老婆闻到毛就打喷嚏。把毛驴放到院子里,他睡觉不安稳。
“你说是吧?”贾地委问毛驴。
毛驴晃动头,显然在回答主人:“说得对,老伙计,我知道你撇不下我。”
“除了你,我还有亲人吗?”贾地委说,他听得懂驴语,驴也听得他在说什么。
外边的风雪一阵紧似一阵,落在窝棚干草叶上的雪粒簌簌作响。一团冷气钻进来,原有的一点儿暖乎气正水似的一滴一滴冻结。不久,窝棚同外边没有温差。
贾地委蜷缩在毛驴肚子底下,那儿是窝棚里最温暖的地方,驴毛沾满浸出的油汗,味道有些膻。他喜欢这种味道,闻它备感亲近。毛驴和自己的友谊开始在几年前,他骑着驴在回村的路上遇狼,掉下驴背的瘸子再也爬不上来,饿狼逼近。万分危险的境况下,毛驴走过来,他躲藏在驴肚皮下,毛驴勇敢异常,用结实有力的蹄子保护主人,狼悻然离去。
大部分夜晚,他趴在毛驴腹下,紧紧地靠着它,有时搂着它的腿,脸贴它硬朗的蹄子睡觉安稳。
宋村长走遍全村,带着一身雪花进家,雾气蒸然散发。老婆正在土炉盖子上炒苞米花,香味四处飘散。
“贾地委的窝棚转圈(四外)透风。”宋村长身上的寒气一点儿一点儿地消散。
“羊圈嘛!他不来?”村长老婆扔进嘴里一粒发烫的熟玉米,需要往嘴里吸些冷气,嘶嘶吸进空气冷却了那粒膨胀的玉米花,嚼碎后,说,“归齐(到底是)舍不得毛驴。”
“贾地委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宋村长念念不忘贾地委的功劳,惭愧地说,“村子帮他太少。”
“金兔村有啥呀?村上刚攒了屁嘣那么点儿家底,大水给冲走啦。”村长老婆说。
宋村长闻到花生炒熟的糊香。
村长老婆换了吃的,炒带皮儿的花生。她说:“要不把咱家的仓房收拾出来,给他住。”
“能搁下驴吗?”
“别说搁一头驴,把你加上也没问题。”村长老婆用村妇的幽默,对丈夫幽上一默。
“在你眼里,我是一头驴。”
“一头大叫驴(公驴)!”
“操!”宋村长狠出这个最生动、最粗俗的字眼儿。
雪下一夜,宋村长早早起来,直奔贾地委的窝棚。令他吃惊的是,雪厚厚地覆盖了山岰,哪里有贾地委窝棚的影子。
“狼叼去了吗?”宋村长嘟哝。
狼叼走鸡,赶走猪,背走羊,弄不走窝棚。窝棚里有大活人贾地委和毛驴。
宋村长记住贾地委窝棚的确切位置,一棵百年龄的水曲柳树下。雪太厚,宋村长肩膀以上部分露出雪面,一只硕大的头球一样在雪面上移动。忽然他脚下一沉,整个人陷落下去,积雪埋住他。好在他头脑清醒,知道自己掉进雪窠子里,几经挣扎爬出来。他跌跌撞撞喝醉酒似的来到水曲柳树前,窝棚还在,完全压埋在雪下。
“贾地委!”宋村长冲着雪埋的地方喊:“贾地委你活着就答应一声。”
雪堆静悄悄的,积雪给他牛吼似的喊声从树枝上哗哗坠落下来。
“贾地委!”宋村长没停地喊叫。
呜啊!呜啊——
宋村长听见回声,是毛驴。它叫时,雪堆出现裂缝,并颤动起来。
村子有人赶过来,大家一起扒出窝棚,毛驴活着,贾地委抱紧自己的肩膀,僵笑望着村民。
冻死的人表情不难看,笑面,饿死就不同了,面部表情十分痛苦。
“冻死鬼笑,饿死鬼哭。”宋村长怆然地说。
刑警见过冻死的人。裴菲菲问:“村子还有人冻死吗?”
“冻死一个贾地委就够呛啦,市里镇里老来干部找我……”宋村长朝自己的嘴巴比划一下,说:“不准对外说。”
冻死鬼贾地委被村民埋在林子里,与大山共眠的人很多。贾地委一滴露水一样消失,没人过分再注意一个无儿无女的光棍汉之死。金兔村多一个贾地委,少一个贾地委,树照旧绿,河水照旧流淌。令人想不到的是,那头毛驴作起妖来。
它偏偏在夜晚哀哀地叫,谁想睡消停觉都不成。
“哑巴牲畜驴通人气。”
“它想贾地委。”
“宋村长咋不处理那头驴啊?”村民议论纷纷。
宋村长也觉得该处理贾地委的毛驴,这是他的唯一动产,没有继承人,理所当然充公。
毛驴似乎听到风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毛驴没?”找驴人到处问。
“哦,八成在贾地委的坟地。”宋村长猛然想到。
村长就是比村民聪明,满山坳寻驴不到,他想到贾地委生前和毛驴的关系,猜到它应该在那儿。
村民果然在贾地委的坟前找到那头驴,它已经死了,从瘪瘪的肚子看,它是不吃不喝饿死的。
绝食而死的毛驴被村民埋在贾地委坟墓旁。后来,一位贾地委资助过的大学生立了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好人贾地委和一头毛驴之墓。
宋村长家的大鸟会报警,有生人来访它就叫,这个功能和鹅子差不多。
“桂老蔫来啦。”宋村长斜向窗外的目光转回来,对刑警说,“小慧她爹。”
裴菲菲向窗外望去,见院墙的阴影下,桂老蔫招手叫宋村长出去说话。
“我去看看。”宋村长下炕穿鞋,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