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明回来的时候是周末。
天下着倾盆大雨。
含青家密封阳台的窗户被大雨击打得像一面正被捶响的鼓。敲得她心神不安的。石天明出去快一周了,连个电话也没来。不知会不会出事。正是雨季,公路塌方的消息不时从电视报纸上传来,搞得含青神经很紧张。看到这场大雨,一颗为石天明担忧的心又拎了起来。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凭直觉,是石天明。
果然。
“你真是神出鬼没。”含青嗔怪道,拿一块干毛块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汗的水。
“我是‘天兵天将’”。石天明哈哈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顺利吗?”
“糟透了。”石天明说:“走了半道,遇到公路塌方,全给堵在那儿了。一堵一天半。把我急的。别的没什么,晚见我们小叶子一天半可真够难受的。”
“嘴巴别跟抹了蜜似的。正好老天成全,让你和柳什么小姐有独处的公关空间,不把她打得落花流水才怪呢。”
哈哈哈,石天明大笑。说:“我们小叶子今儿当上醋厂厂长了。”
“要我当醋厂厂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是你石天明凭这么一张憨厚的脸去行‘花王’之事,却是让人迅雷不及掩耳的。因此放翻了花们也是顺里成章。放心,遇到‘敌情’了,别的不会,三十六计还是会的。”
“三十六计?”石天明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是的,走为上嘛。”
哈哈哈,他又大笑。笑完说:“走?没那么容易!”一把抓住含青往床上一扔,铁塔一般的身体压了过去。含青咯咯笑着挣扎着,他则哈哈笑着冲撞着,不一会儿,她不笑了,他也不笑了。情火欲火在鼓点般的雨声中被煽乎的昏天暗地。两人大汗淋漓。石天明放马奔腾,把含青一次又一次进入快乐的巅峰。他则在巅峰的边缘一次一次勒住了僵绳。含青一次次说:“快,放马扬鞭。”他说:“不,我看着你跑”。含青说:“不,我累了,跑不动了。”他却说:“你有耐力,你跑得动。”就这样含青也不知越过了多少次高峰,就快死在极乐世界的时候,石天明急促地说:“快!我要飞了。”他一扬鞭,几次短促的冲刺,含青又一次高高跃起,落在巅峰,正在欢呼生命万岁的瞬间,他也一跃而上,和含青一起站在巅峰欢呼雀跃……
“我棒吗?”石天明抬起大汗淋漓的身体,问满面潮红,疲惫但兴奋的含青。
“你他妈真棒。”
“哇,小叶子还会说这种糙话呀,真让我刮目相看。”石天明大惊小怪地说。
“就这你就刮目相看了。十八般武艺你才见识了一小般就扛不住了?”含青戏谑道。
“那你还会什么?”
“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踹寡户门,挖绝户墓,没我不会的。”
“别的还好理解,可你嫖啊踹寡妇门啊什么的干吗呢?”石天明摆出一副想不透的样子。
“同性恋啊!”叶含青脑子快得让石天明没有思索的余地。
“上帝,你们会什么?”
“精神上折磨你,肉体上蹂躏你。”含青得意洋洋地说。
“天啊,我寿数将尽了。”石天明装作要死的样子,四脚朝天倒在了床上。
“美得你”。含青秀目一瞪。
“还要怎样?”石天明故作惊恐状。
“我寿数没尽之前你能有机会尽么?阎王是我的哥们,我和他说好了在我死后三天收你过来陪我。”
“干吗要三天啊?”
“帮我寻块墓地,挖个小坑,采几朵野花狗尾巴草什么的,再掉几滴鳄鱼泪,总得打出三天富裕吧。”
“好你个灵牙俐齿的小叶子,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了?你今天竟敢这么对我。”
“你欠我情啊。上辈子呢你是个负心郎,这辈子呢上帝罚你做一回痴心汉。公平吗?”
“不公平。”
“公平。”
“不公平。”
“公平不公平?”含青突然抓住他的耳朵。
他却睁圆双目,闭紧牙关,屏住呼息,伸直脖子,一付受人宰割但宁死不屈的样子。含青把他的大耳朵都拧成麻花了,他就是不吐“公平”二字。
“真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含青恨恨地骂道,松了手。
石天明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副看你拿我怎什么办的样来,气得含青又要伸手拧他。他一骨碌坐起,反手抓住含青的手腕,任含青怎么挣扎也挣不脱。含青露出一脸痛苦样却又无可奈何,只连声嚷嚷他讨厌。石天明哈哈大笑。
“说,这个世界是不是男人的世界?”
“不是!”含青大声说。
石天明用一只手抓住含青的两个手腕,腾出一只手去搔她的脚心,含青最怕痒,全身狠命挣扎,但却挣不脱那一只熊掌般的大手。
“说,女人是不是该听男人的话?”
“不!”含青痒得浑身乱动,但口里决不服输。
“说,小叶子是不是该服从石大哥。”
“no,never!”含青一急冒出了两句英语。
“说yes!”
“no!”
“yes!”
“no。”
石天明抓她,搔她,嗝吱她,她分明已经难受得要上房揭瓦了,可她还是一个“no”。
“唉,我没办法了”。石天明松开手无奈地看着含青说。“小叶子,你那儿都好,就是身上女人味少了点。你应该学着做一个女人。”
“我怎么不像女人啦?”含青听此言有些不快,扯过脚下的毛巾被遮住了身体。
“女人应该是安静的、贤惠的、柔顺的,就像一个安宁的港湾。”
“容纳男人的一切惊涛海浪?”含青嘴角带着一丝讥刺说。
“是的?”石天明点头说:“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夏晓蝉吗?”
“记得”。
“她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严寒冰一眼就看上了。她身上有一种东西,让男人一看就动心。这是一个博大、富有牺牲精神的女人。”
“她这么伟大,你为什么不娶他。”赤身裸体地当着一个把身与心的全部交给了他的女人谈另一个女人的完美,这个男人不是不懂事到了极点,就是太不把这个女人当回事。
“唉,历史的误会啊!”石天明简单地向含青回忆了他和夏晓蝉的那段情,但其间他尽量回避焦守英的名字。
“如果现在夏晓蝉离婚了,你会怎么样?”含青努力平静地问。
“她不可能。她是个贤惠的女人。她不会离开她的丈夫孩子。”
“假设能呢?”
“不可能!”
“如果能呢?你怎么样?”含青固执地问。
“我义无返顾。”石天明断然说。
含青沉默了。一片郁翳一瞬间隐透了心房。她想问石天明,那我呢?你会把我怎么样?但她忍住了。矜持使她紧紧地把这句话压到了舌根低下。既然是假设,就当是假设吧。她可不愿问男人类似母亲和妻子掉到河里先救谁的问题。换一角度想,这个男人对自己所心爱的东西有这份执着,也说明他重情。
“唉,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明白我生活在现实里。不会去放弃现实中的东西去抓住一个梦不放。小叶子,我告诉你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学学做女人!”
“我是女人。天明,我希望你懂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女人,绝不只是夏晓蝉一类的女人。女人表现的方式也不只是温顺、贤惠。我相信夏晓蝉是个富有传统美的女人。但请你不要拿她和我比。而且,我并不欣赏夏晓蝉这种牺牲精神。连自己的爱人都会放弃,那她还有什么不会放弃的?”含青平静地看着石天明说。“如果十五年前夏晓蝉是我,你要求我把你让给焦守英,我会说no!我爱你我就不会放弃你。除非你不爱我。我不信一个连爱都会放弃的人会真正地懂得爱。”
“唉。”石天明感慨地说:“如果当初夏晓蝉真是你,可能我今天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可你今天也并不是没有改变生活的机会。”含青说:“如果觉得不好,为什么不去试图改变?”
“唉,谈何容易。”石天明长叹一口气。
含青还想说什么,石天明打断了她说:“小叶子,让我自己来处理自己的事好吗?”
含青还能说什么?除了淡淡地说一声:“当然。”
看含青情绪低落,石天明说:“小叶子,走,我带你看雨去。”
“雨有什么好看的?”含青在想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是陷井,不仅不躲开还揭开盖子往里跳,跳进去才发现会扎得人鲜血淋淋的何止是一个焦守英。
“走,起来。”石天明又开始动蛮力了。每当这时候,含青就没招了。不乐意也只有起床。懒洋洋地跟他出了门。
白色的“桑塔纳”一下被从天而降的雨幕团团围住了。雨幕敲打着车顶车窗和车门,落到地上又和地上的积水混到一起开始无休无止地纠缠车轮。车轮飞跑着要逃脱水们的追逐。一拉一扯之间,一片片水幕从地上冲天扬起,扑向前车窗,吓得车窗下的含青一次次惊叫着,下意识举起双手挡在脸前。引得石天明一阵阵哈哈大笑。
雨声、笑声把含青的不快驱散了,她像个孩子似地看着前车窗一片片好看的水花手舞足蹈。
车离开了三环、二环以后,路灯突然间没有了。除了车灯,周围一片漆黑。石天明把车灯开到最大档。含青把脸向前车窗凑过去,想看看从天而降的雨幕。这一看,含青惊呆了。在车灯的反射下,从天而降的雨幕变成了一道道星光,一闪一闪地扑下来,整个前车窗完全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
“天!怎么会有这般景致。”含青让石天明抬头看天空,自己则把整个脸都仰向天。只见这一道道星光闪烁着结成一个网,把含青和石天明罩在了网中心。
“你是一张无边无际地网/轻易就把我罩在网中央/我越陷越深越迷茫/路愈走愈远愈漫长……”
石天明浑厚的男低音在一边响了起来。
雨声,歌声,多么美妙的情景!石天明真是个能制造情景的男人。感受着眼前的星光雨幕,含青突然想起了那个荷塘月色。雨中的荷塘,不知会是怎么一番景致?
正想着,石天明说:“下车吧。”
“下车?这么大雨?”
石天明说:“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大雨倾盆”。说完,把含青推出车,又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伞扔到车里。他打亮了车灯,然后拉着含青的手就在雨中跑起来。
突然,石天明停住脚。望着含青意味深长地坏笑。
含青顺着他上下移动的目光也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由地跺了一下脚,“讨厌!”脸在雨中也微微羞红了。她乳白色的衣裙已经全部贴在了身上,乳房高高隆起。连乳房上的花蕾都看得一清二楚。
“真美,小叶子。简直是一付雨中人体美。只可惜我没法给你照相!”
“你瞧你自己,不也是一个亚当吗?”
可不,石天明一身衣服已紧紧地包裹住了身体。胸肌高高隆起,臀部的线条充满力感。只是那个脑袋有些滑稽。原本一头向后捋的头发,被雨冲刷得全部垂了下来紧紧贴在额上像个锅盖。
“走,夏娃,带你偷吃禁果去。”说完石天明拉住含青又往前跑,“看,伊甸园。”
天,居然是那片荷塘。石天明怎么这么有灵犀?
“满意吗?小叶子?”
“太满意了。石头,我爱你”。含青没心没肺地说了这句话,就把石天明甩在一边,独自向荷塘冲去。
没有月色,却能感觉到荷叶在雨中乱颤。
看不见荷花,却能捕捉到荷花在雨中释放出的花香。
听不见蝉儿的叫声,却能抓住花们叶们在雨中的激荡。
哦,这夜。
这荷塘。
这雨。
一双大手从背后捉住了含青的乳房。含青的心一阵狂乱。她转过身,抬头望着天空,闭上眼,向他发出夏娃的邀请。他们吻在了一起。
时间凝固了。
世界静止了。
只有石天明和叶含青。
还有这夜这雨这荷塘。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雨中情。两人湿乎乎地钻进了车。
“车座湿了怎么办?”
“没事,一天就干。”
“好!”
“开心吗?”
“太他妈的开心了。”
“嗯?”石天明瞪大了眼。
哈哈哈,这回是叶含青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一直伴随他们回到了家。
进了屋,两人开始抢浴室。到底石天明的力气大含青抢不过他,只得狠狠踢了几下门,裹了个毛巾被等他。
石天明到也不残忍,几分钟就把“坑位”让了出来。
叶含青站在喷头下。一股温暖的水流从上到下流遍了每寸肌肤,渗透了每一个毛孔。她的心暖融融的。她想把这种暖融融盖在男人身上。
她赤裸着走出浴室,准备和床上的男人运动一番暖暖身体。不料石天明装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呢?
“为什么不上床?”
“噢,小叶子,我要回家了。”
回家?含青的心一下从快乐的巅峰落到了低落。可她能说什么?他有家,他有妻子。他并没向她隐瞒这一切。是她选择了魔鬼。而魔鬼注定要与苦难相伴随的。如今,她又能怎么样?
含青于是什么也没说,用毛巾被把自己密密严严地包裹起来,双眼盯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然后转头看着脸色又变得沉重的石天明说:“你走吧”。
石天明站起身,叹了口气,走到床前说:“小叶子,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我的妻子,我的家。我真的不愿意讲这些增加你的心理负担。”
“可是它客观存在”。含青凝视着石天明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为什么摆脱不了她?”
石天明叹了口气,坐到了地毯上。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叶含青听到了关于石天明和焦守英漫长的婚姻故事。讲故事的过程中,石天明是愤懑的,痛悔的,无奈的。
在故事结束的时候,石天明说:
“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和她分居了一段时间了。那个新闻发布会后,我真的已经准备离开她了。她给我来过多少次电话,请朋友说过多少次情我都没理她。但是有一个晚上,她突然让女儿呼我说她病得很厉害,快死了。女儿的话带着哭腔,由不得我不信。回家,她发着高烧,作为丈夫,我不得不尽责任。她病好了,我却又走不出去了。我知道她利用了她生病的机会。她知道我不会不管。所以,她没有叫她父母却让女儿呼我。我没有办法。小叶子,我真羡慕你,能走出不幸的婚姻。我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我真不甘心啊。”
这一瞬间,含青觉得她心中伟岸的石天明一下变得渺小了。她想像不出来咤叱风云的石天明怎么会甘心屈服于命运。已经是九十年代,社会早已发展到了人可以依据法律掌握自己的婚姻命运。可他,一个能白手起家创起一番事业的男子汉,竟然这么懦弱。叶含青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天明,你真让我失望。”
石天明眉头紧锁,沉默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然后,他站起身,缓缓地说:
“含青,如果你因为这些事看不起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对我的家庭一事多发表什么评论。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
这是石天明第一次不叫她小叶子。含青这才意识到她伤害了他的身尊心。石天明是值得同情的。但是他不该不把自己的幸福当回事。更何况现在又有了含青。含青想对石天明说:天明,为了我,去努力一回吧。可这一切,还用说吗?说了有用吗?都是聪明人。
于是含青什么也没说。
石天明拎起包说:“小叶子,你也别多想什么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耐心一点,好吗?”
含青点点头,没说话。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围。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石天明帮含青关上灯,离开了。
屋里死一般沉寂。
窗外,雨下得还的是那么欢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