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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 第一章

天佑

一连下了两天的细毛阴雨,间或夹杂着针鼻样的雪花,落地便成了黏稠的水珠,仿佛地上洒了一层桐油或米汤。虽然无风,但是天冷得很,天佑只好躲在屋里烤火盆。第三天晌午头上,天光终于放晴了。天佑从窗子里往外瞅,看到昏黄的太阳挂在头顶,像一个没烧好的瓷盘。外面好像暖和了些。这两天他真给憋坏了,回头瞅瞅躺在大铜床上睡午觉的彭贵山。彭贵山中午喝了一碗陈年苞谷酒,此刻打着小呼噜睡得正欢。

天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溜出去玩一会儿。

就在这时,隐隐地,飘来一阵货郎担子发出的拨浪鼓声:噗隆咚咚——噗隆咚咚——还夹杂着货郎拖长声调的吆喝声:“针头线脑糯米糕,五花糖豆和剪刀……”这个货郎上午时曾经来过,天佑想出去,彭贵山不让。此时,天佑口水直流,他终于待不住了,伸手摸一下口袋,悄悄站起身,轻轻拉开屋门,溜了出去。在他身后,彭贵山似乎觉察到什么,咕噜了一句。天佑吓得一激灵,停住脚。好在彭贵山翻个身又发出呼噜声,天佑放心地往大门口溜去。

偌大的院子里没一个人影,天佑的母亲李凤莲在厅堂里和下人打麻将。大黄狗也在窝边睡觉,听到动静,它翻了翻眼皮,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继续睡。天佑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看到厚重的柚木大门紧紧闩着,当班的侯七怀抱一杆钢枪,斜倚在寨门楼上打盹儿。天佑轻轻咳一声,侯七吓一跳,刚想发话,天佑伸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天佑轻手轻脚爬上门楼,抬眼就看到壕沟吊桥那边有一个货郎担子,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像一对夫妻。天佑别的不喜欢,就喜欢花花绿绿的糖豆,这一阵外面风声紧,彭贵山严禁家人外出,天佑口袋里的糖豆,早就见底了。兴许是货郎夫妇知道天佑的喜好,那女的竟然抓起一把糖豆,冲天佑晃了晃,又撒在货担子里,弄得天佑口水都要下来了。

天佑收回目光望向侯七。侯七缓缓地摇一下头。若在平时,天佑会掏他的裤裆,或者会拿头撞他,但是现在,天佑不想弄出动静,尤其不想惊动彭贵山。天佑想了想,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铜板,递给侯七。侯七抬眼瞅瞅大宅院里无人,就接下了。

吊桥还没放稳,天佑就像一只小老虎,急不可耐地蹿了出去。这当儿,货郎夫妇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互相眨巴一下眼睛。天佑带着一股小冷风,冲向货担。那个头扎紫围巾、上身穿绿棉袄的女人,望着越来越近的小男孩,目露精光。一瞬间,天佑突然发现她嘴唇上,竟然长着一小撮儿黑胡须。天佑微微一愣,步子慢下来。就在这时,那个男的飞步上前,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像抓一只小鸡那样拎起天佑,把他夹在腋下,同时打一声口哨,就和那女的一起,丢下货担,奔向路旁不远处的杂树林。

天佑竟然来不及哭一声。

站在大门旁的侯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面前就不见了人影。他哆哆嗦嗦举起枪,冲天空放了一枪,枪声像炸雷一样滚过天际。

彭家的大黄狗,率先狂吠起来。这一下,彭家大宅院顿时乱了套。

二十天前,给天佑过六周岁生日时,彭贵山专门从毕节老城隍庙重金请来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给全家卜卦算命。老神仙燃上三灶香,跪拜过天地,又围着彭家大宅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寨墙上,东南西北打望一阵,捻着黄胡须对彭贵山说,贵宅真是少见的好风水,日后必出大福大贵之人。旋即,他盯着天佑仔细看,微微颔首道,小令郎命数最好。又说,彭家明年可能会遇上一点小灾祸,但只要过了那个坎,以后就顺风顺水,一马平川。

哪想到,此话才说过二十天,灾祸就突然降临。看来算命先生的话,屁用不顶。

祸是侯七惹下的,他吓尿了裤子,在一旁筛糠。家丁头儿老冉慌慌跑来,提出带几个兄弟立刻去追。老冉刚跑出几步,彭贵山回过神来,又把他叫住,摆摆手说:“追个屁呀,晚了!”老冉又向主人提出,剁掉侯七一根手指头,解解恨。彭贵山把瓜皮帽往地下一摔,狠狠地一跺脚说:“你要他的狗命,又有何用?算了!”

天佑是彭贵山的第四个儿子,他上面的三个哥哥,老大天全在毕节城里当保安队副队长,红军前些日子打毕节时,天全闻风逃到了贵阳;老二天凤在县税警局上班;老三天保在贵阳读书。天佑是彭贵山五十岁过后才出生的,小家伙聪明伶俐,虎头虎脑,惹人喜爱,从感情上说,彭贵山更亲近这个小儿子。当然他老婆李凤莲更是把身边唯一的小儿子当作宝贝,百般疼爱。

听说天佑被人绑走,凤莲当即就吓晕了,掐了她好一会儿人中才醒过来。她抓住男人的手腕子说:“老爷,只要舍得破财,天佑是不会有事的呀。”

这话提醒了彭贵山。彭家没有仇人,歹人绑走天佑,不是为了寻仇,不是为了要他的命,显然是奔彭家的钱袋子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来到吊桥下,说是送信的。侯七认出,此人就是刚才那个货郎装扮的小个头男人。把来人请进正厅大堂,彭贵山迫不及待地接过信,看到一张脏乎乎的白纸上,两行张牙舞爪的字:拿壹仟块大洋换小孩,限明日中午十二点之前送到。

彭贵山心里踏实了些,问:“什么地方?”

尖嘴猴腮的人说:“一直往西,四十多里,白虎山下有个磨盘洞,知道吗?”

彭贵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点点头,说:“那么远……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呢?”

对方犹豫一下,说:“那就不客气,撕票……”

彭贵山左眼皮一阵抖,脑袋上像挨了一闷棍,捂着腮帮子说:“这个价码太高,我拿不出。”

按彭贵山内心的合计,赎回天佑,也就三百块,顶多五百块。一千块现大洋,真是顶天了,这可真要他的老命。

对方说:“这个嘛,我可说了不算。”

三聊两聊,彭贵山听出来了,对方带有湖南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他有点装腔作势,却又不像那些凶巴巴的土匪,满嘴脏话黑话,他眼光里甚至有些歉意。虽然相貌丑陋,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给他茶水,他一口不喝,拿给他纸烟,他也不抽。彭贵山干脆直接问他:“兄弟,你们大当家的,是哪个?”

对方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彭贵山随口说出在这一带有些名气的几股马子(土匪),对方竟没任何反应。他心下合计,即使是那几股人马,也是轻易不敢对他彭家下狠手的。何况是些小绺子,那更是不敢了,而且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大胃口。一千块现大洋,在这乌蒙大山里的穷地方,谁能拿得出手?

对方观察着彭贵山的反应,提醒说:“破财免灾,破财免灾啊!钱不值钱,你儿子命值钱。”

彭贵山硬了硬心肠,说:“我彭某人不缺儿子……少一个一样过。”

对方说:“我把信送到了,你看着办。”

对方不愿久留,即刻告辞。彭贵山送他到吊桥边,他居然顺手挑走了那副丢在大门洞里的货担,大摇大摆地离开。

彭贵山心里渐渐有了底。

彭贵山没有猜错,绑走天佑的,不是一般的当地土匪,而是传说中的“红匪”——红军的一支队伍。

他们是贺龙的部队,年前从湘西开拔过来,在贵州境内一路辗转,当时叫战略转移,后来才叫长征。他们在贵州境内的乌蒙大山里,暂时摆脱了国民党精锐部队的追击,难得地赢得了几天的休整时间。休整除了休息,还有一件重要事项:补充给养。

红二军团四师十二团在大部队的左翼休整。三连驻地最靠边,在白虎山东侧一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扎营。三连连长徐发祥不怕打仗,就怕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山里搞给养,老百姓本来就穷,自己都没得吃,哪有东西卖给你?尤其是三连到达驻地晚了一天,周围的小村小寨都让兄弟部队征集过,实在没什么油水了,只能发动大伙儿上山挖野菜,看能不能捎带着打点野物。

补充给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个土豪。

可是,附近没有什么称得上土豪的人家让你打,即使有个把小土豪,也让兄弟部队抢先下了手。无奈之下,徐发祥安排一班长王大妮带人到稍远处转转,看能不能搞几头猪或几只羊回来。王大妮像他的名字一样,生性腼腆,有点娘娘腔,但办起事来却不含糊,打起仗来更不含糊,当即带绰号“唐三猴”的唐本奇等人东行。傍晚,他们回来了,是空着两手回来的,连一根鸡毛都没带回来。徐发祥发火,说:“你们还有脸回?不如在家挖野菜。”

王大妮却笑了。

徐发祥说:“老子急得屁股蹿火,你还笑!”

王大妮把连长拉到一旁,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往东翻过一座不算太高的山,约行二十公里,有一个较大的村子,名为彭家寨,那里有一个大土豪。唐三猴摸进村里搞清楚了,那个叫彭贵山的土豪是方圆几十里内最有钱的大户人家。王大妮说:“打下这口‘肥猪’,够全连吃仨月。”

脾气焦躁的一排长胡乃刚凑过来插话说:“那就连夜打,我们一排上。”

王大妮摇头摆手说:“不好打,不好打。”

胡乃刚说:“打个土豪,有啥难?连长,我保证明天天亮前拿下。王大妮,你少啰唆,赶紧带路。”

“不行不行……”王大妮嘴巴慢,越说越说不清。站在一旁的唐本奇接过话头说,确实不好打,他都侦察清楚了,彭家大宅院依山而建,山背后是悬崖,根本爬不上去;环绕院墙的其他三面,是一个深七八米、宽五六米的天然壕沟,只能通过大门口设置的吊桥通过;而且院墙高达一丈多,全都是青石垒就,十分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天然大碉堡,没有炮,别想打开豁口;况且彭家还有八杆钢枪护院,据说家丁枪法也都不赖。尤其是再往东面二十多里的芦花镇,驻有中央军一个团,如果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脱身都难……

这下徐发祥和胡乃刚都不吭声了。都是见过大阵仗的老兵,一听这个就知道这块骨头不好啃,恐怕这也是红军来了彭家不躲不跑的原因吧。而且徐发祥清楚,上级有命令,为防止暴露,各部队隐蔽待命,尤其不准擅自往东行动,那个方向有中央军的主力布防。

胡乃刚生气地瞪一眼王大妮和唐本奇:“那你们带回这个情报有鸟用!”

徐发祥眉头皱成疙瘩,料想这块肥肉吃不成,摆摆手,让大伙儿散了。当天夜里,他睡不着,急得嘴唇上起了水泡。半夜,王大妮和唐本奇溜进他住的小柴房,说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徐发祥一听,脑袋有点大,说:“扯淡,红军咋能干这事!”

唐本奇说:“你打土豪是为钱粮,干这个不也是为了钱粮,咋就不能干?况且这么干,不用动刀动枪,还少死人,划算!”

王大妮在一旁帮腔:“连长,我带人悄悄去干,你们领导装不知道就是。”

这可不是小事。徐发祥想了想,还是不能干。虽说王大妮、唐本奇讲得有一定道理,是很划算的事,但红军不能这样干啊,也不允许这样干。徐发祥把想法说出来,唐本奇急得像猴子一样,差点跳到那张小木桌上去,说:“搞不到钱物,这一路走下去,得饿死多少兄弟!都这个时候了,过了今天没明天,总不能当饿死鬼吧!”

王大妮也是急得不行,说:“连长,你不让干,一定后悔。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先把肉吃到嘴里再说。这样的好事,哪去找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任他二人怎么劝,徐发祥就是不松口,二人只好悻悻离去。

第二天天刚放亮,胡乃刚匆匆跑来连部报告,说是王大妮和唐三猴不见了,而且趁他睡着,把他的短枪也给偷走了。“连长,他们会不会开小差?”胡乃刚焦急地问。一路上不时有人开小差,胡乃刚怕了。

徐发祥马上就意识到这二人干什么去了,脑袋嗡的一声,似乎要炸开来。他愣了愣,指着胡乃刚的鼻子说:“那个事干不得!”

“哪个事?”胡乃刚有些蒙。

“一排长,你赶紧带人给我往彭家寨的方向追,无论如何把他们给我截回来!”

两个人只带一支短枪,跑去彭家寨,还能干什么?胡乃刚眨巴几下小眼睛,当即猜了个大概。他答应一声,换了便装,喊上一班副毛小虎,急急忙忙往东而去。徐发祥在他身后喊:“要是有什么差错,你也别回来了!”

而此时,王大妮和唐本奇已经接近了彭家寨。二人边走边合计,可具体怎样动手,却一时拿不出办法。恰巧,在寨子外面路遇一个货郎。唐本奇立马来了主意,向货郎提出,借货担一用,过后归还,会给他赏钱。货郎不干,怕影响生意。唐本奇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说要买下货担。货郎还是不干,嫌少。唐本奇冲王大妮使个眼色,王大妮就把短枪掏了出来,货郎当即吓得脸变了色,接过那一块大洋跑到了路旁。这块大洋是唐本奇的“私房钱”,上次打土豪时他偷偷藏下的,王大妮几次提出让他交公,他不干,竟然派上了用场。“班长,这就算我交公了啊。”他说。

二人迁回到彭家大宅院西面不远处的杂树林里。王大妮同意唐本奇化装成货郎,到彭家大宅门口引小崽子出来,他负责接应。唐本奇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顺着一条青石板路,朝彭家宅院大门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在那儿吆喝了好一阵,拨浪鼓摇得手腕子都酸了,就仿佛一块块石头子儿丢到棉花堆里,对面的大宅大门紧闭,无声无息。门楼上当班的家丁抱着钢枪,似乎也懒得理他。他担心时间久了引起对方怀疑,赶紧离开了,折回到王大妮藏身的杂树林里。

王大妮焦躁不已。如果这个办法不灵,他也实在拿不出别的招数了。他开始后悔,不该脑袋一热,擅自仓促行动,弄到这个地步,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回去怎么交代?他不由瞪了一眼唐三猴——偷跑出来干这事,是这个臭猴子想出来的,他没好好考虑就采纳了。应该做好方案,按计划行动,擅自胡来,终究不是办法。王大妮暗自决定,事情办砸,回去就辞掉班长一职,愿接受任何处分。

唐本奇眼珠骨碌碌转着,他不死心。王大妮也不死心。他们想再试一次。王大妮决定亲自出马,说:“你个唐三猴,尖嘴猴腮的,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谁能上你的当?”他打算和唐本奇一块去引崽出窝。他吩咐唐本奇想办法搞一身女人的衣服来。唐本奇明白班长的意思,溜出树林,三转两拐,来到山边一户百姓家里,趁这家没人,进到破屋里,翻腾一阵,把一条紫色的围巾,还有一件破旧的绿棉袄卷在手里,临走,他把身上仅有的五个铜板留下了。

这一次,居然得手了。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五里多地,找个隐蔽处停下。小崽子不停地哭,唐本奇拿出一只麻袋罩住他,哭声顿时变小了。王大妮回头望,不见有人来追,脱下绿棉袄,摘下紫围巾,丢到一旁。唐本奇掏出事先备好的纸笔,把纸铺在一块石头上,请班长写信。王大妮拿起笔,嘀咕:“五百行不行?”

“太少了,一千!”唐本奇说,“班长,我看清了,就那个大宅院,里面都是宝,要两千都算少的。”

王大妮还是觉得有点不妥,迟迟不下笔。唐本奇有些急了:“班长,你仁义,那你跑来干什么?就这个大土豪,不知喝了穷人多少血,我们只要他钱,没要他的命,够客气了!”

唐本奇从小在地主老财家干活,吃尽了苦头,所以他最痛恨有钱人,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才解气。王大妮心下合计,这事能成,唐三猴是首功,不妨听他一回,于是说:“一千就一千……咱要一千,老土豪能给五百,咱也知足。”

唐本奇拿上信,只身返回了彭家寨。

晌午头上,胡乃刚摸进寨子,从百姓口中得知彭大财主家的小崽子被人劫走,心里有了底,立刻往回返。日头偏西时,在半道追上了王大妮和唐本奇。看到王大妮和唐本奇兴奋的样子,胡乃刚知道,如果此时勒令他们把小孩子送回去,他们一定会违抗命令。

“排长,你是来接应我们的吧?”唐本奇说。

胡乃刚苦笑,没有说话。他想好了,先回驻地,有事情他担着。

几个人轮流扛着小崽子,惴惴不安地回到连队驻地。徐发祥一见,头更大了,他忍着,没发作。唐本奇把小崽子从麻袋里抱出来,小家伙这会儿居然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看上去蛮可爱。唐本奇想摇醒他,徐发祥说:“放我铺上,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

王大妮冷静下来,知道闯了祸,头一低,说:“连长,咱们连太需要这笔钱了,它能救好多战士的命啊……”

徐发祥冷冷地说:“打土豪,当然可以,红军有时靠这个解决给养,打不下来,怪我们没本事,但不能饥不择食,用这种下三烂的办法搞钱。”

“情况特殊,就这一次。”唐本奇不服气地说。

“一次也不能干。你们听着,明天上午,这孩子从哪来的,给我送哪儿去。”徐发祥不容置疑地说。

胡乃刚知道连长的脾气,他想好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就说:“好吧,我们执行。”

正说着时,小崽子醒了,蹬开被子,哇哇大哭,要找阿爸,找阿妈,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哭声像一个狼崽。唐本奇上前哄他,冷不防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右手背被咬出两排牙印,血珠子滴落到地上。心里有火的唐本奇忍不住打了他一下:“狗崽子,你敢咬我……”这下他哭得更欢了。

徐发祥让唐本奇等人都走开,自己亲自哄,他拿给小家伙一个山梨,兴许是饿了,小家伙一把夺过来猛咬,几口就吃光了。徐发祥又拿出一个掺了野菜的窝头,小家伙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夺过来只咬一口就吐了出来,张手把窝头朝徐发祥扔去,差点砸中徐发祥的脸。他继续哭,怎么劝都不行。徐发祥赶紧让炊事班长想办法搞点好吃的,后来弄来三个煮鸡蛋,哄他吃下去,大概是填饱了肚子,他才止住哭,抽搭一阵,又睡了。

这一夜,徐发祥是搂着小家伙睡的。半夜,他醒了,又哭起来,闹着找阿妈,要吃奶。徐发祥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了,还吃奶?他不知道,这小家伙虽然已过六岁,但有个习惯没改,每晚睡前或者夜半醒来,都要咬一咬妈妈的乳头,尽管已不可能有奶水。这夜突然没了奶头可咬,他自然不习惯,闹腾了好一阵,徐发祥毫无办法,只能任他哭号。后来他实在是困乏了,才又沉沉睡去。

彭家大宅也是一夜没消停。彭贵山亲自动手,把埋在柴草房里的两个坛子起出来,里面有八百多块大洋,凤莲把压箱底的钱也拿出来了,总算凑够了一千块。望着一堆白花花的光洋,彭贵山面如死灰。

这几乎是他彭家的全部家底。

彭家的家业,主要是彭贵山父亲一辈攒下的。他父亲当过清朝的县令,到了彭贵山手上,家里有四十多公顷的土地,还有几家店铺。他父亲临咽气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家业,叮嘱他务必守好,否则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他。这一千块钱白白流出去,彭家实打实是伤筋动骨了,以后想翻身,难。他不想对不起祖宗,也不想儿子出事。一夜间,他脑袋上的白头发多出不少。

猛吸了两袋水烟后,彭贵山终于打定了主意——你们说要一千,我只拿五百。这本来就是一场生意嘛,做生意哪有不讨价还价的,总不能你说多少就多少吧?我儿子在你们手里不假,可我还是那句话:老子不缺儿子,老子四个儿子,少一个天也塌不下来。他又合计,五百块现大洋,对于穷途末路的“红匪”来说,已经是大钱了,这里面大有转圜的余地,他不相信他们真会“撕”了天佑。

天快亮了,彭贵山吩咐家丁头子老冉牵过一匹骡子,把五百块大洋装进两个木箱子,余下的钱重新放回坛子里。凤莲看出端倪,不干了,哭道:“老爷,你这是要天佑的命啊……”

“谁会要他的命?他们要的是钱。我合计,拿五百就能办成。”

“人家要是不干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干?他们要是干呢?我不就省下了五百?”

凤莲还是不同意:“老爷,摊上这事,宁舍钱,也要保命。”

“我是既少花钱,又要保命。这样吧,先把这些钱送去,他们真要不干,再回来取也不晚。”

“那样就晚了……哎哟我的儿啊……”

“哭!你哭个屁!大清早的,丧气!”

凤莲吓得赶紧闭了嘴。彭贵山是出奇的倔,这一点凤莲最清楚,知道拗不过他,凤莲回屋烧香念佛去了,她去跪求观世音菩萨保佑儿子天佑平安回来。

这一天是个少见的好天气。太阳从山尖冒头时,彭贵山亲自把老冉和侯七送到村口,这二人负责去赎天佑。老冉以前在集市上干过经纪人,嘴巴好使,死的能说成活的,手脚也利索,彭贵山很信任他。彭贵山叮嘱老冉,如果对方嫌少,不要搞翻,马上赶回来取钱,无论如何要保住天佑不受伤害。老冉再三让主人放心,一定把事情办妥,绝不会伤着小少爷一根汗毛。

本来彭贵山想亲自去赎儿子,老冉提醒说,老爷,你不露面,事情还好办,你去了,他们再把你扣起来,就不是一千块的问题了,那些天杀的“红匪”,啥事做不出来啊?彭贵山想想他说得有道理,就不再坚持。

老冉和侯七牵着骡子走远了。

天佑后半夜睡得很香甜,一觉醒来,太阳照到了脸蛋上。睁开眼,看到的还是陌生人,他又想哭。突然,一只小灰野兔吱吱叫着,站在他眼前的破被子上。小灰兔被一条细绳拴着,想跑也跑不了。天佑的注意力放到小兔身上,没再哭出来。

小灰兔是唐本奇一大早上山捕来的,为此他把膝盖都磨破了。

草草地吃过早饭,胡乃刚吩咐王大妮,赶紧把小崽子送走。这时,团部通信员骑马赶来,送来了团部的紧急命令:中午十二点,全体开拔。据说,四周的国民党正规军,已开始合围红二、红六军团,贺龙、任弼时等首长命令,在敌人大军合拢之前跳出包围圈。

问题随之来了:去彭家寨来回八十多里地,十二点之前根本赶不回来。胡乃刚请示徐发祥,最后决定,与其去送,不如原地等。不是约好十二点“交货”吗?大不了见了彭家的人,不收钱,把孩子还给他就是了。战士违反命令抢了人家的孩子,犯了错,知错就改,不正说明红军是仁义之师吗?

这天上午,因为有小灰兔的陪伴,天佑基本没再哭闹。唐本奇带着他,他抱着小灰兔,到村头的田地里玩耍。他们拔出刚冒尖的青草叶儿喂它,二人在光秃秃的田野里玩得很尽兴,嘻嘻哈哈的,无拘无束。唐本奇一时忘了这孩子最初是用来换钱的,恍惚间把他当成了房东家的孩子。日头近午,王大妮派班副毛小虎来通知他,把孩子带到磨盘洞去。

王大妮半晌午就带几个人到磨盘洞等人,为防止对方前来偷袭,还布置了警戒。结果等到日头当顶,眼看十二点到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徐发祥和胡乃刚急急赶来,众人分析说,老财主绝不会为了一点钱而置亲生儿子生命于不顾,一定会派人来的,到这儿四十多里山路呢,路不好走,一千块大洋也够好几个人背的,也许路上耽搁一会儿,那就再耐心等等。

可部队出发的时间到了,徐发祥不能再等,他命令王大妮带一班全体留下,继续等,务必平平安安把孩子交还给人家,最迟等到太阳落山,如果再等不到,立即连夜追赶队伍。他把队伍的行军方向和当晚宿营地点告诉了王大妮。

这天下午,一班的人都感觉十分漫长,站在山尖上手搭凉棚往东望,直看到眼睛发酸发虚,逶迤的山路上,还是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太阳就要落山,到了连长规定的时间,他们必须去追赶队伍。

王大妮犯了愁。小崽子怎么办?连长走的时候,并没交代如果等不到来人,怎么处理这个小家伙。也许连长以为,他们家一定会来赎人的,不过是晚到一会儿而已。

大家吵吵嚷嚷一阵议论,形成两种意见:一是把小崽子丢下,反正他家人早晚会来接他;二是把他带走,大伙儿忙活两天,一个铜板都没搞来,就这样白白放掉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太便宜那个老财主了。

唐本奇坚决反对第一种意见,说:“你们想过没有?马上天黑了,把他一个小崽子留这儿,让野兽叼走怎么办?”

班副毛小虎反驳说:“瞎操心,这几天你们谁见过野兽?要是有野物,我们就有的吃,用得着去绑他?”

“没人管他饭,饿死怎么办?他爹是个土豪该死,可他还是个孩子,他有啥罪过?”

毛小虎愣一下,说:“把他送村里去,总有愿意收留小男孩的人家。”

唐本奇又反对:“谁家养得起他?你们都看到了,他不吃差的,光吃好的,从昨晚上到现在,吃了十个鸡蛋!伤兵的鸡蛋,都匀给他吃了。现在可好,鸡蛋都吃够了,要吃肥肉。老百姓家,哪儿去给他弄肥肉吃?”

最终,不能丢下孩子不管的意见占了上风。班长王大妮也是这么个想法,先把人带走再说,前一阵子,部队一直在这乌蒙大山里转圈子,说不定哪天还能转悠到彭家寨呢。到时候把小崽子交给他亲爹就是了,还得告诉他红军是仁义之师,不为钱而来。

唐本奇弯腰背起小崽子,一班的人在王大妮带领下,急慌慌去追赶大部队。途中,毛小虎问天佑:“喂,小家伙,你叫什么?”跟红军战士待了一天一夜,除了没啥好吃的,天佑已经不怎么怕了,那只小灰兔,更让他觉得很好玩。那个捉来野兔的叔叔,长得像个猴子,动作也像个猴子,也让他感觉很好玩,他在心里叫他“猴叔”。

“喂,小家伙,问你呢,你叫什么?”毛小虎又问。

天佑咕哝道:“天佑。”

“什么?天肉?你们听这鬼名字,这狗日的天天想吃肉!”

有人气愤地说:“地主老财,除了吃肉就是喝血,没个好东西。”

王大妮问:“唐三猴,他到底叫什么?”

唐本奇也搞不清他叫什么。又问,问来问去,终于搞清了,他叫天佑。

唐本奇心里瞧不起毛小虎,尤其这货坚决主张丢下天佑,让唐本奇很恼火,就说:“毛班副,你真没文化,人家叫天佑,老天保佑的意思。懂吗?”

“老天保佑谁?保佑他还是保佑你?”毛小虎反击。

唐本奇愣了愣,回答道:“他跟谁走,就保佑谁。”

王大妮给搞得心烦意乱,喝令所有人都闭嘴,抓紧赶路。王大妮平时脾气好,很少发火,一班的弟兄都敢跟他开玩笑,但是他偶尔发一次火,一班的人还是很怕他的。当下没人再吭声,只听到一片沙沙的脚步声。

这天下午,彭贵山一直站在村头等,结果他也是什么都没等到。天黑尽了,凤莲又哭开了,怪他应该痛痛快快拿出一千大洋去赎人,非要偷奸耍滑,讨价还价,到头来儿子不但没赎回,五百块大洋也没了,真是赔了儿子又蚀钱。

无论是彭贵山,还是王大妮、唐本奇、徐发祥、胡乃刚他们,都没有想到,老冉和侯七去赎人的路上,出了岔子。两边的人到死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老冉和侯七根本没去磨盘洞。半道上,两人都在盘算,即使在彭家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五百块明晃晃的大洋呀!何况由于他们的疏忽大意,导致小少爷被绑票……看着五百块大洋,心里的欲望藏不住,终于如野草般拱了出来。

天赐良机,机不可失,二人一合计,心下一横,于是拨转骡头,奔往四川方向去了,从此消失,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因为兵荒马乱,行军打仗,谁见到这孩子都会感到喜兴。他虎头虎脑,招风大耳,额头鼓鼓的,两只尖尖的小虎牙,红扑扑的大脸蛋,就像年画上的招财童子一样。

一路行军,风餐露宿,他瘦了些,黑了些,但也显得结实了。

那天半夜,一班的人带天佑追上连队之后,连长徐发祥又气又恼,却也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以连队党支部的名义,宣布给胡乃刚、王大妮、唐本奇每人一个记过处分。拿到处分,三人心里反而变得轻松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回红军没在贵州境内打转转,而是一头扎进了云南。离彭家寨越来越远,天佑顿时成了三连的一块心病,所有人都后悔,不该把他带来。尤其是王大妮和唐本奇,更成为众矢之的,没少挨骂落埋怨,说他们偷鸡不成蚀了米之类。这二人整天垂头丧气,自觉对不起连队。

幸好,这一阵子没怎么打仗,否则战端一开,炮火连天的,真就顾不得天佑了,他是死是活谁都没法放到心上。

一开始,连长徐发祥要求知道内情的人保密,绝不能说出天佑的来历,只说是唐本奇他们路上捡的野孩子,或许是个孤儿。可是天佑白白胖胖,穿戴齐整,走路要人背,到了宿营地,二郎腿一跷,张嘴要肉吃,不给,又哭又闹又骂,哪像穷人家的孩子,分明是地主家的崽子。密很快保不住了,全连都知道了。不久,营里、团里也都知道了,团首长指示三连,尽快给天佑找个人家,把他安顿好。

部队到了宣威城外,休整两天。这地方比较富裕,给养问题一下子解决了。这天,炊事班长按照徐发祥的吩咐,给天佑弄来一大块有名的宣威火腿,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把他叫到连部,让他吃个够。从贵州一路走来,他天天闹吃肉,其实并没吃过几回肉。

天佑见到肉,像小狼见到猎物那样,两眼放光,扑上去猛吃起来。但是他吃到一半,似乎觉出什么,动作慢了,最后干脆不吃了。他抬起头,看到王大妮和唐本奇一脸严肃地站在面前,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王大妮亲热地说:“乖儿子,慢慢吃,都是你的。”边说边拍拍他圆鼓鼓的脑袋。

王大妮叫他“乖儿子”,这口吻让他想起阿妈。在家时,阿妈就是这么叫他的。离开阿妈多久了,记不清。

“吃呀!傻愣着干什么?”王大妮又说。

天佑摇摇头,看着二人。

唐本奇此刻像个蔫猴,一声不吭,不看天佑,望着门外,一动不动。

天佑突然意识到什么,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几下,把盘子一推,蔫了。自从来到队伍里,他头一回这样安静。

这天中午,王大妮和唐本奇出城。天佑像往常那样,骑在唐本奇肩上,怀里抱着那个长大了一些的野兔,王大妮手里提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从城里商铺给天佑搞来的几件换洗小衣服。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

他们找到了城东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十几亩水田,男主人还会做木工活,家境不错,有三个女儿,就是没儿子。这户人家是徐发祥事先联系好的。来到大门口,唐本奇把天佑从肩上卸下来,说:“班长,我就不进去了。”

天佑到了王大妮怀里。王大妮剜一眼唐本奇,小声道:“没出息。”

王大妮抱着天佑上前叩门,门开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露出头来,她仔细看了看天佑,马上就笑了,说:“啊,你们来了,快进来。”

唐本奇别过头去。

天佑却开了口:“猴叔……”

唐本奇仰起脸:“孩子,你想说啥?”

天佑大眼睛盯着唐本奇的右手,问:“还疼吗?”

唐本奇的右手本能地抖动一下。右手背上有两排牙印,是天佑刚到三连那天晚上咬的,还没好利索。听了这话,唐本奇心头一阵慌乱,眼圈居然红了,摇摇头说:“不疼了,没事了……”

王大妮抱着天佑,天佑抱着野兔,跟女人进去了。唐本奇从外面打量这户人家的院落,虽然和天佑家没法比,但也算个不错的人家了,天佑留在这里,应该饿不着,有肉吃。

这也很好。

卸下这个担子,王大妮和唐本奇回去的路上,都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轻松多了。然而,他们没走出多远,那家的男女主人就叫喊着追了上来,男的抱着天佑,女的提着包袱,他们说什么也不收留这孩子。问为什么,他们说,怕养不活。再问,说是这孩子发烧了,烧得厉害。

王大妮一摸天佑的额头,烫手。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烧了?真是怪了。

那对夫妻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三岁上发高烧,死了,所以他们害怕。王大妮想说服他们,唐本奇却暗自笑了,接过天佑,扛在肩上,仿佛怕那对夫妻反悔似的,赶紧扛着他往前走了。

见二人带着天佑回来,徐发祥脸子拉了下来。王大妮把过程一讲,徐发祥伸手到天佑脸上试一下,果然烫得厉害,火炭一般,小脸通红。此时小家伙烧迷糊了,闭着眼睛,呼吸急促,不时微微抽搐,说着胡话,爹呀妈呀大黄狗之类。唐本奇把他放到床上,几个人都明白,照这个烧法,这孩子或许活不过今晚。

王大妮又做自我批评,说不该把他搞来,拖累了全连。唐本奇说:“主要怪我,是我最先侦察到他家情况的,是我向班长建议绑他的。”

徐发祥瞪他们一眼:“现在说这个有鸟用!”他让唐本奇把卫生员叫来,看能不能死马当活马医,救他的小命。卫生员来了,上前摸了摸,听了听,摇摇头说,他没有办法,只能送到师野战医院去试试。

可是,部队马上要出发,师医院尚在五十多公里外的后方,送去肯定来不及。

“那赶紧把他送城里去,找个大夫看看。”徐发祥说。

“他需要住院。”卫生员说。

“多留点儿钱给医院,不就行了吗?”徐发祥说。

唐本奇伸长脖子说:“连长,把他丢下,我们走了,他死了也就算了;如果救活了,以后谁管他?他可真成孤儿了。”

这倒也是个问题。正拿不定主意,胡乃刚闻讯赶来,他说出一个办法——他小时候发高烧差点死掉,奶奶就是这样治好他的。徐发祥按他的办法,命令炊事班长赶紧去搞点生姜熬姜汤,使劲熬,再想办法搞点红糖。

浓热的姜汤灌到不停抽搐的天佑嘴里,直灌得他像一只快淹死的小牛犊。紧接着,行军号声响起,唐本奇主动要求背天佑上路。他用棉被把天佑裹得紧紧的,头上还给他缠上一块毛巾,看上去像一个大号的襁褓。那一晚,一直在行军,唐本奇感觉后背上像驮着一块火炭,快要把他的后背烤穿。他一会儿希望后背变凉,那样说明天佑降了温;一会儿又希望别太凉,太凉说明他已没了命。

天亮时,他解下襁褓,放在草地上,伸手一试,天佑的额头微凉,退烧了。徐发祥和王大妮等人围拢来,兴奋地等天佑醒来。不一会儿,小家伙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徐发祥捏一下他突然瘦下来的腮帮子:“小子,你命可真大。”

王大妮说:“小子,鬼门关上走过这遭,以后你就死不了啦!”

天佑说:“我梦见我家大黄狗了。”

众人都笑了。唐本奇说:“小鬼,那是你的魂儿回了趟家。你回家看过了,以后就别再想回家了。”

众人都收起了笑。

天佑听不懂大人话里深奥的东西,他转向唐本奇说:“猴叔,以后我不要肉吃,行吗?”

一句话,让在场的人眼睛潮了。

大病一场,天佑似乎明显懂事了,果真没再闹着要肉吃。那一阵连队不缺给养,伙食搞得不错,基本每天都有肉吃,端给他他就吃,没有他也不要。

他的病一直没好利索,冷冷热热,但已不再严重。徐发祥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病初愈的人,需要将息一阵。因此,天佑送人的事,暂且搁了下来。那一阵,很少有人再提这个话题。

每天都是唐本奇负责照料天佑,行军时他就背着他,这孩子和大伙儿都熟悉了,不再认生,不再害怕,众人逗他玩,引发阵阵笑声,给枯燥的行军平添了不少乐趣。

唐本奇因为要背着天佑,他的枪弹和粮袋只能由别人帮着背。班副毛小虎就有意见,说唐三猴给自己弄来一个祖宗,完全是个拖累,拖累了全班。他是坚决主张把天佑送人的,认为留下他,一旦遇上大仗恶仗,谁能顾得了他?送人,兴许他还能保条命,跟着队伍走,必定死路一条。他多次向班长王大妮建议,早点送人。王大妮也知道送人是迟早的事,连队要打仗,长期带个小孩不是个办法。王大妮就说,等他的病好利索,连里会安排的。

天佑离家一个月后,不再闹着找阿爸阿妈,似乎把他们给忘了,但是夜里有时还闹床,他惦记着吃奶,咬奶头,没的咬就哭一阵,搞得一起宿营的人很烦。王大妮想出一个办法——他小时候就是这么断奶的——这天宿营时,见房东大嫂给一个小孩喂奶,王大妮就把他的想法给房东大嫂说了。

天佑半夜醒来,又闹着要吃奶,唐本奇把迷迷糊糊的他抱到房东大嫂门口,房东大嫂接过天佑,转身给他喂奶,天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哇哇大哭。原来房东大嫂依王大妮的主意,在乳头上抹了辣椒面。

经此一次,天佑断了奶,半夜不再哭闹。

进入云南之后,三连所在的十二团接连打了几仗,规模不是很大,都是滇军的零星部队。这一天三连遭遇敌人,一班作为尖刀班冲在前头,唐本奇因为要留下看护天佑,就没有上阵。仗打完,班里牺牲了一个,伤了三个。收兵回来,大伙儿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唐本奇,那意思分明是说,有这个小祖宗当挡箭牌,你唐三猴就可以不用上阵冒险了。唐本奇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他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又有战斗任务,王大妮让他继续留守,他二话没说,把天佑送到炊事班,跟上了队伍。战斗打响,他像灵巧的猴子一样,提着长枪冲到了最前面。这一仗打到最后,和敌人拼起了刺刀,唐本奇杀得格外猛,仿佛要把上一仗耽误的给补回来。他消灭了三个敌人,自己左臂也负了伤,好在不重,包扎一下就回班里了。

见唐本奇受了伤,天佑问他:“猴叔,疼吗?你咋不哭?”他笑笑说:“不疼。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掉脑袋,也不能哭。”天佑似乎明白了,说:“以后我受伤,也不哭。”

唐本奇向王大妮提出,只要天佑在连队一天,不打仗的时候,他负责带他,遇到打仗,他头一个上阵。只要他活着回来,就得把天佑交给他管。

其实谁都清楚,天佑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一次,唐本奇问他:“天佑,你愿意走吗?”

“去哪儿?”

“给你找个有钱人家,天天有肉吃,有新衣服穿。”

天佑愣了愣:“猴叔去吗?”

唐本奇摇摇头。

“猴叔不去,我就不去。”

唐本奇有些心酸:“你想家吗?”

天佑先是摇一下头,而后又点点头:“……想。”

“想阿爸阿妈?”

“嗯。”

“告诉你,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记着回去找你的阿爸阿妈,他们会一直惦记你的。你家在贵州,威宁县的彭家寨,你家有个大院子,你爸是个大财主,家里很有钱。你姓彭,大号叫彭天佑。记住了吗?”

天佑懵懵懂懂,只顾嗯嗯地答应着。

唐本奇絮絮叨叨,像个瘪嘴老太太:“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儿?”

“天佑。”

“大号呢?”

“……天佑。”

“彭天佑!记住了吗?”

“记住了。”

行军路上,唐本奇一遍遍重复上面的话。又说:“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抢来,让你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天佑,你恨我吗?”

天佑摇头:“不。”

“为啥?”

“我喜欢跟猴叔玩。”

这似乎是对唐本奇最大的安慰,他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过金沙江之前,徐发祥派人给天佑新找了一户人家,让王大妮和唐本奇把人送过去。唐本奇死活不去,王大妮也不愿去,安排毛小虎带战士韦四恩去送。王大妮和唐本奇躲了起来,离开的时候,天佑见不到他们,哭得上不来气。

送走天佑之后,唐本奇一天没吃饭,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失魂落魄的样子,对着天地发呆。他在家排行老三,从小爱调皮捣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偷地主家的瓜果梨桃,就没有个犯愁的时候。两个哥哥当了红军,不久先后战死,父母怕他再跑,整天把他锁屋里。他趁父母不留意,跳窗户逃走,找到了红军队伍,背上了钢枪。很快他就后悔了,他想家,想念父母,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幸好憨厚的王大妮给他当班长,王班长把他当亲兄弟,他渐渐习惯了部队生活。和天佑在一起的两个多月里,他照顾天佑,虽然很累,但他很开心,似乎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如此看来,他把他绑来,好像存心为自个找个伴似的。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天佑忘掉。

毛小虎送走天佑回来,唐本奇很想问问他,天佑哭得厉害吗?却又不愿见他那张得意扬扬的脸。毛小虎是湖北洪湖人,一九三二年入伍的老兵了,用他的话说,他是“贺老总手下的老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抬杠,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咸,他偏说淡,和谁都搞不好关系,所以一直当班副。和他一块投红军的人,有的都当上了营长。越是上不去,他越是和周围人闹别扭。平时唐本奇就不爱搭理他,天佑来了后,他比谁都反感,专门跟个孩子过不去,就好比天佑是颗炸弹,随时要炸着他似的。

唐本奇不想理他,他偏偏往唐本奇跟前凑,说:“猴子,把你小祖宗送走,你不高兴了?”

唐本奇扭过脸去。

“不就是个地主崽子吗?哪天你想要,老子再给你弄一个来。”

话音未落,唐本奇一拳抡过去。毛小虎哎哟一声,蹲在地上,随即吐出一摊血,里面有一颗白白的牙。众人都愣了。王大妮过来,把唐本奇拖走。唐本奇说:“老子申请一个处分。”

毛小虎冷静一会儿,摆摆手,含混不清地说:“班长,都怪我,不该惹这个臭猴子,我知道他舍不得那小崽子……”

三天后,部队在金沙江边集结,船少人多,过江要排队。快要轮到三连登船时,传来一个消息——消息是徐发祥一个村子的老乡派通信员送达的,那人是二营副营长。

早上,那位副营长率部路过一个村寨,一对夫妻找上来,说是三天前他们收留了一个胖小子,“蛮讨人喜欢的”,可是,那孩子三天里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闹,要找“猴叔”“大妮叔”“祥叔”。随孩子来的,还有一只小灰兔,装在小竹篮里。真是不巧,夜里小灰兔让黄鼠狼叼走了。没了小兔,孩子哭得更厉害,哭昏了好几次,再这样下去,他“活不过今天”。孩子如果死在他们家,他们“良心上过不去,要遭报应的”。他们央求副营长把孩子还给“猴叔”“大妮叔”“祥叔”。副营长猜到是徐发祥的人干的,只好接下孩子。说来也怪,天佑见了部队的人,立马不哭不闹,张嘴要吃的,狼吞虎咽吃下两大碗米饭。

徐发祥得到消息,摇头苦笑。这小崽子怎么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仿佛前世欠他的。唐本奇不等吩咐,兴奋地嗷嗷叫着去接人。他在副营长那儿见到天佑时,吃得饱饱的天佑,正在呼呼大睡,摇都摇不醒。

天佑重又回到唐本奇怀里。唐本奇感觉像做了个梦,紧紧抱住天佑,生怕他再跑掉。回到连队,天佑醒了,伸个懒腰,看一眼周围的人,都认识,委屈得又想哭,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说:“猴叔、大妮叔、祥叔……”

都以为他要哭一场,结果他却笑起来,坏笑,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们跑不了。”

徐发祥冒出一个念头:让唐本奇带天佑一块留下,找当地党组织给安排一户可靠的人家,等天佑适应了,唐本奇再想办法归队。他刚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唐本奇就急了:“连长,你这不是让我开小差吗?”

徐发祥瞪眼说:“这是组织决定,怎么叫开小差?”

“反正我不脱离队伍,谁要逼我,我……我就跳江!”

似乎觉得这话还不够狠,他又补道:“我带天佑一块跳金沙江。我们俩,活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别人也就无话可说。

船来了,如果不带天佑走,看唐本奇那恶狠狠的样子,他真敢跳江。徐发祥脸一黑,道:“过江再说,上船!”

中央军的飞机在金沙江上空飞来飞去,像一只只大鹅,哼哼唧唧下蛋。炸弹投到江水中,掀起冲天的大浪,那些浪头反而像一个个巨大的水翅膀,掩护了小船。

行到江心时,一架飞机俯冲下来,船上的人都满脸惊骇之色。唐本奇把天佑紧紧抱在怀里。天佑一点都不害怕,仰起脸大声喊:“灰机灰机你下来,下来下来陪我玩……”居然把一船人逗乐了。毛小虎就在唐本奇身边,他不敢看天佑的脸,目光低垂,牙咬得紧紧的。

飞机下完蛋,轻快地飞走了,船也到了岸。一船人毫发未损。

过了金沙江,就是玉龙雪山。这大雪山高耸入云,让人不敢仰视,一看就眼花头晕。

前方传回消息,过雪山死了不少人,上级要求后续部队轻装简从,除了武器弹药和食品衣物,不需要的东西,能扔的都要扔掉。

在雪山下,已经来不及给天佑再找一个新家,而且看唐本奇那猴模样,谁要再提送人,他真会拼命的,只能继续带上天佑,过了雪山再说。有人嘀咕:“大人翻过去都难,这小崽子,悬!”

徐发祥望着王大妮。王大妮说:“连长,我们班对天佑负责到底,你就别操心了。”唐本奇说:“只要我唐三猴有一口气,就把天佑背过去,谁也别管。”

徐发祥小声说:“猴子,你可得想好,小孩子身体弱,弄不好……弄不好过不了这一关……”

唐本奇说:“连长,是我把他弄出来的,就当我是他亲人行不行?他真要死……要死就死我怀里吧,将来我给他爸妈认罪去,是我对不起他爸妈。”

王大妮不干了:“臭嘴!怎么老说要死?都给老子好好活着,我就不信翻不过这山去。”王大妮一副娘娘腔,发起火来,像是老母亲训儿子,并不让人觉得严厉,反而感到亲切受用。

毛小虎插话道:“唐三猴,你也不要老觉得对不起他爹妈,他家是大土豪,我们没打,便宜他了!你把他弄出来,好比把狼崽子救出狼窝,兴许是救了他呢。”

毛小虎这番话,没让唐本奇反感,甚至让他感觉有人情味儿。

王大妮说:“是我和唐本奇一块把他弄出来的,我也有份儿。”

徐发祥说:“那天你俩去搞他来,我没反对,还派胡排长去接应,也算我一份。”

毛小虎说:“连长,要说这事,其实你们当领导的,责任最大。”

徐发祥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他命令毛小虎,协助唐本奇带天佑翻雪山。

没翻过雪山的人,往往低估了雪山的厉害。前头不断传话下来,说是死了多少多少人,后头的人半信半疑。走到半山腰,就见到了一些没掩埋好的尸体,人们这才信了。恐惧感开始袭来,步子越迈越沉重。

天佑虽说才六岁多,但他比一般大的孩子高出半个头,体重自然也多出不少,越往上走,唐本奇越感觉背上像是有一块磨盘,压得他喘不动气,鼻子像一架老掉牙的风箱,呼呼作响,但就是出气多,进气少。脚底像抹了枪油,一不留神,就好比子弹滑膛,把人吓一跳。

唐本奇瘦小的身个儿,背一个结实的肉墩子往雪山上爬,偶尔会摔一跤,天佑忍不住会哭两声,但他马上闭嘴,说:“猴叔,我不哭……”唐本奇说:“别说话。”在缺氧的雪山上,说话也会消耗体能。

毛小虎跟在他们后面。毛小虎几次提出要和唐本奇换换,他身背两支枪,还有子弹、背包和吃食,论重量其实比天佑轻不了多少。换换,只是个态度而已。唐本奇不理他。也许唐本奇还在生他的气。毛小虎急了:“唐三猴,你就不能听老子一回?”

唐本奇终于开了口:“别急,路远着呢,有你背的。”

过了半山腰,开始下雪,狂风呼号,世界一片银白,人们睁不开眼。三连的队伍里,已经有人撑不住,往雪地里一倒,就不省人事。越往上走,越感觉是在往天堂里去,禁不住让人灵魂出窍。

这座大雪山当天翻不过去,要在山顶附近过夜,天气极冷,红军战士衣衫单薄,大多数牺牲者都是因为没有熬过夜晚,在睡眠中死去的。天将黑,唐本奇和毛小虎找到一个稍微避风的地方,铺开薄而烂的被子,紧紧地裹住天佑,让他睡一会儿。由于缺氧,加之身体刚遭受过严重的摧残,天佑一整天基本上都在迷迷糊糊地昏睡。唐本奇和毛小虎也想睡觉,上下眼皮早就粘一块儿了,但是他们不能同时睡,必须轮流睡,留一个人值守,过一阵子就得叫醒另外两人,起来活动一会儿。天佑睡不醒,仿佛死了似的,唐本奇害怕,过一会儿就忍不住伸手试试他的鼻息,约莫个把钟头,硬把他拖起来一回,提溜着他原地跳一跳。他闭着眼,张嘴想哭,唐本奇就说:“快看,前面有个小白兔……你不是想那个小兔吗?猴叔再给你捉一只。”

提到兔子,天佑微微精神了些,配合着蹦一蹦,跳一跳。他们那样子,真像雪地里的一对大野兔。

唐本奇带着天佑活动的工夫,毛小虎赶紧躺下睡一会儿。

夜里,阴风呼号,像万千个野鬼在悲鸣。雪时停时下,其实也搞不清是下新雪,还是狂风吹起的旧雪。漫漫无边的山坡上,所有的人都被白雪覆盖,和蛮荒的大雪山融为一体。三连由于吸取了前行部队的教训,为每人配备了一块御寒的牛肉,加之夜间有人值守,这一夜只牺牲了两个人。

天佑好好地活着,唐本奇心里总算踏实了。

天渐渐亮了,三连的人爬起来,开始下山。毛小虎抢先把天佑背在身上,说:“今天该我了。”

唐本奇没有和他争。雪山上的这一天一夜,唐本奇发现毛小虎突然变得讨人喜欢了。昨夜,毛小虎就没怎么睡,还把自己的牛肉掰了一半给天佑。唐本奇认为,毛小虎对天佑好,就是对他唐三猴好,甚至比对他好,还要令他高兴。

缓慢的行进中,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风的号叫声,还有脚底摩擦雪粒的沙沙声。大队的人马,离远了看,就像数不清的雪人,在天堂里游动。前面是一个很大的坡,唐本奇心下合计,过了这个坡,他就和班副调换一下。

又一阵强风吹来,雪粒打脸,唐本奇不由得闭上眼睛。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突然看到,毛小虎脚下一滑,猛地摔了出去。伏在毛小虎背上的天佑,摔得更远,像一块黑石头飞出去,砸进了坡道一侧的雪堆里,眨眼不见了。天佑的哭声从雪堆里钻出来,由尖厉变为喑哑。毛小虎吓傻了,竟然爬不起来。唐本奇惊醒过来,甩掉身上的两支步枪和背包,飞步蹿了出去,腾空掠过毛小虎的身体,砸进吃掉天佑的那个雪窟窿里……

慌忙中毛小虎手脚并用,往雪窟窿的方向爬,他先是看到了天佑的脑袋和上半截身子破雪而出,接着看到托举天佑的一双手。此时天佑满嘴是雪,发不出哭声,他赶紧伸出手把天佑拽出雪窝,用力丢到身后,然后再努力伸手去拉雪中那双若隐若现的手……

这时候,毛小虎面前的那双手,只剩一只露在外面,毛小虎喊叫着递过手去,但是那只手晃动几下,倏然就不见了。细雪像面粉一样,不停地往雪窟中流淌,流淌,流淌……

毛小虎大声喊:“猴子,你出来……”

天佑缓过劲来,哭喊:“猴叔……”

毛小虎不要命地往雪窟窿里爬,他的身子刚探进雪窟窿,在这生死的门槛上,他的一只脚踝被一双大手卡住。是王大妮。王大妮奋力把毛小虎拉了回来。

不大一会儿工夫,雪窟窿被新雪填满,变得无声无息。

徐发祥赶了过来,呆愣了好一阵,最后他黑着脸,拔出手枪指向天空,却担心雪崩而没有打响,只能无声地为战友送行……

天佑不再哭,一头扎进了毛小虎怀里。

队伍继续下山。毛小虎背起天佑,边走边流泪,他的脸被风一吹,结了冰碴。

在他们身后,唐本奇永远留在了雪山顶上。

从那以后,毛小虎的面前,总是有一只手在晃动。那是一只从雪窟窿里伸出来的手,晃动几下,倏忽不见了。

有时夜里,他也被这只手晃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他一直琢磨,唐三猴晃动手,到底啥意思?是不让他过来,还是与他和天佑永远地告别?抑或是把天佑托付给他?

后来他想明白了,臭猴子这三层意思都有。

从雪山上下来后,他和天佑形影不离,以前臭猴子怎么对待天佑,他就怎么对待他。夜里他搂着天佑睡,天佑半夜醒来,依然把他当成唐三猴,叫他“猴叔”,他答应着,耐心地哄他睡。

没有了“猴叔”,天佑好多天不开心。天佑问他:“猴叔在那大雪堆里,冷吗?”

“不冷,猴叔像那孙猴子,能耐大着呢。”他给天佑讲《西游记》里的孙猴子,那是他小时候听说书人讲过的,那时最开心的事,就是听人说书,讲唱本。

“猴叔还回来吗?”

“……会的。”

“啥时候回?”

他一时语塞,想了想,说:“要是猴叔一直不回来,等你长大了,你就到大雪山上去看他。那个山叫玉龙雪山。记住了吗?”

天佑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出了云南,红二、红六军团在西康省境内的高原地带缓慢行进,这地方属藏族区,人烟稀少,道路崎岖,食物奇缺。好处是基本没太打仗——这里中央军不来,盘踞在较大市镇的当地武装见红军来了,能躲就躲,当然他们把能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饥饿和疾病是红军最大的敌人,三连这一阵有不少人病饿而死。

徐发祥下令,炊事班弄到点好吃的,尽量给天佑多留点,尽量不要让他吃野菜。徐发祥也曾考虑寻机再把天佑送人,这回轮到毛小虎不干了,他竟然跟徐发祥瞪眼睛:“又不打仗,整天就是走路,带上他,也就等于多扛一条小麻袋,有啥不行?要是有人嫌他白吃干饭,我可以不吃,把我那份口粮匀给他。”

他辞掉了班副职务,一心一意照顾天佑。

有人念叨,要不是这小崽子,唐本奇就死不了,多好的一个兵。这话让毛小虎听到,他哭了,说:“是我害死唐三猴的,要不是我滑倒,唐三猴怎么会掉进雪窟窿?都怪我啊……”

团长指示,暂时不打仗,三连可以带这个孩子行军,一旦要打大仗,再想办法。

似乎为了表示自己能走,天佑有时主动要求下地走路,但是道路太难走,或者说压根就没路,部队整天穿行在原始森林或者山间乱石路上,加上高原缺氧,大人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小孩子根本就迈不动步。天佑每天只能待在毛小虎背上,偶尔王大妮替他背一段。王大妮是班长,要管的事情多,不可能老是把心放到天佑身上。

有一天,天佑对毛小虎说:“猴叔没了,我叫你虎叔,好吗?”

毛小虎眼泪立刻下来了:“好,好,以后就叫我虎叔。”

也许这时候,毛小虎才理解唐本奇当初为啥那么舍不下天佑。他们的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说起来也还算个孩子。大孩子和小孩子,就像哥哥与弟弟,原本应该是很亲的。

一天早晨,天佑醒来,对毛小虎说:“我梦见大灰兔了。”他说的是那个被黄鼠狼叼走的小灰兔,他一直没忘记它,念叨过好几回了。这孩子也怪,自从离开家,很少见他念叨爹妈,可就是忘不了那只兔子,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都这样?唐本奇在雪山顶上过夜时曾经许诺过,一定再帮他捉一只。

毛小虎揪揪他的招风耳:“你这家伙,光想兔子,怎么不想猴叔?”

天佑指指心口窝:“猴叔在这儿呢。”

毛小虎像唐本奇当初那样,时常叮嘱天佑,记住自己的大名,记住自己的家乡,将来长大了,就回家乡去找父母。“你家是彭家寨最有钱的人家,贵州威宁县的彭家寨。你回到县上一问,都会给你指路的。记住了吗?”

天佑含含糊糊点点头。

红二军团到达巴安,休整三天。休整无非是睡觉、洗晒衣服、筹粮、上街刷标语。这个小城本来人口不多,又言语不通,老百姓见了红军就躲,有钱的早跑光了,剩下的穷人也拿不出多少东西。

三连驻扎在城外的一座小寺庙里。徐发祥把一半的人派出去筹粮,结果大半空手而归。这两个月就没吃过几顿饱饭,战士们个个瘦了一圈不止,体力很差,每个人看上去眼睛都变大了,铜铃一样,就是没神儿。一路上牺牲的二十多人,如果每人每天能多吃一碗饭,或许大半都能活下来。原指望在巴安多搞点钱粮,看来又要落空,徐发祥愁得团团转。

人人都犯愁,就是天佑不知道愁,整天在寺院里爬上爬下,乐陶陶的。寺院住持略通汉话,能和战士们交流,很快知道了天佑的来历。他找到徐发祥,说出一个想法。徐发祥犹豫一阵,把王大妮叫来,商量半天,觉得这个办法虽然不好,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天,毛小虎帮天佑把几件小衣服洗好晾晒,卸下刺刀,又到寺庙外的一个园子里割了一堆山茅草。天佑问他:“虎叔,割草喂大灰兔吗?”毛小虎叹口气说:“你呀,就想着兔子。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哪来的兔子哟。”

毛小虎小时候在家学过草编,他用一个时辰编了一个漂亮的草筐,还编了一个筐盖,扣在筐上,严丝合缝。天佑笑了:“虎叔,将来让大灰兔睡里面吧。”

毛小虎说:“有了好吃的,牛肉呀,糌粑呀,山果呀,就装里面,好不好?”

天佑说:“好。”

此时,毛小虎犹如芒刺在背,猛地扭过头来,见王大妮站在身后,一脸的阴郁。他愣了愣,对天佑说:“我跟大妮叔说话,你去那边玩好不好?”

天佑懂事地点点头,跑开了。

王大妮好半天才开口,毛小虎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

原来寺庙住持的弟弟,是当地藏族武装的一个头目,四十多岁没有子嗣。住持看上了天佑,想把他收留,转交弟弟抚养。现在住持的弟弟躲出去了,红军一走,就会回来。

“连长说,对天佑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我们不知道还要走多远的路,全连所有人都有可能饿死、病死、战死。到那时,这孩子能有好吗?留下来,他就可以活命,这你应该清楚。”

“……”

“他们……还答应给十袋大米。”

王大妮以为毛小虎会拒绝,会叫骂,甚至会冲到连长跟前去闹腾,但是没有,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

“有了这些粮食,兴许我们连就能撑到甘孜。连长说,四方面军有部队在那里活动,见到他们,就有办法了。”

毛小虎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住脑袋,又是半天没吭声,抬起头来时,眼里满是泪水,嘴唇咬出了带血的印子,他右手握拳往地上捶了捶:“三猴子在地底下会骂死我的……”

“这是连长定的。我相信唐本奇一定会理解……”说这话时,王大妮眼睛也模糊了,“要骂,让他骂我吧。”

最终,毛小虎点了点头。

晌午头上,毛小虎突然不见了,那只草筐也不见了。王大妮赶紧报告了徐发祥,徐发祥立即派人四处寻找。有人曾经看见毛小虎去往城东边的草地方向,众人乱哄哄折向东边。

那是一片很大的荒草滩,老远就能闻到腐败植物的气息,一团团扑面而来,酸中带甜。众人放开喉咙,一遍遍呼喊:毛小虎……虎子……

没有回音。

傍晚时分,众人在草地的一角,发现一个斜陷在泥水中的草筐,还有一顶破旧的军帽。酸腐的气息汹涌扑鼻。王大妮奋不顾身要冲过去,徐发祥一把拉住了他。后来人们找来一根长竹竿,把草筐和那顶军帽挑了过来。

草筐里,赫然卧着一只肥硕的野兔!

毛小虎却永远留在了巴安城东的那片沼泽地中。

王大妮把草筐拿回寺庙,放在天佑面前。天佑迟疑间掀开草筐的盖子,看到野兔,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相信似的,使劲眨巴几下眼睛。这只野兔比上次那只要肥大一些,给人感觉那只失去的野兔又回来了,而且长大了。

天佑开心地笑了:“大灰兔!”

他伸手去抓野兔,王大妮架住他的小手:“等等。”

天佑不解地看着王大妮。王大妮说:“我有个条件。野兔给你,你要听话。”

天佑点了点头。

“不许哭。”

“不哭。”

王大妮说:“给你了。”

天佑把大灰兔抱在怀里。兔子的腿上有一根细绳连着草筐,它是跑不了的。野兔受到惊吓,红红的眼睛微闭着,老老实实趴在天佑怀里,天佑一下下抚摸它。他突然想起什么,把野兔放回草筐:“虎叔呢?”

王大妮脸扭到一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只能骗孩子了,于是说:“虎叔他妈妈病了,他回老家看妈妈去了……”

天佑愣一阵:“虎叔啥时候回?”

“……要很久。”

天佑嘴巴咧了咧,张嘴要哭。王大妮抬手抚摸着他的脑袋:“刚刚答应我,不哭的。”

天佑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你想虎叔吗?”

“想。”

“我们明天就走……你留下等虎叔好吗?”

天佑意识到不好,又要哭,嘴巴撇了好几撇,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小声说:“我不哭。”

“大妮叔给你找个有肉吃的人家,有大灰兔陪你玩,等虎叔来接你……”

王大妮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他抹一把脸,起身走了。

部队明晨开拔。按照和住持的约定,黎明时分,住持负责送十袋大米过来,同时抱走熟睡中的天佑。这天半夜,王大妮睡不着,心一横爬起来,往寺院大殿一侧的小偏房走去,连长徐发祥和通信员牛得宝住里面,算是连部。小偏房亮着酥油灯光,王大妮从门缝里看到,徐发祥正在笨拙地缝补一双破袜子。

“进来吧。”徐发祥头也不抬地说。

王大妮推门而入,脖子一梗:“连长,我班里的弟兄说,拿天佑换来的大米,他们吃不下去,就是饿死,他们也不吃……”

徐发祥不吭声。

“我们把天佑从贵州带来,过云南,过四川,到这儿,得有三四千里路了吧?这么丢下他……我良心上过不去……”王大妮快要哭了。

徐发祥缝完最后一针,把线头咬断,清清嗓子,说:“我刚才和住持说了,不做这个交易了。你放心去睡吧。”

王大妮心头一震,喉头一热:“连长,谢谢你……”

徐发祥站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怪我,不该动这个鬼念头……要不然,虎子也不会死,我对不起他……”徐发祥说不下去了。

三连出发之前,把寺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徐发祥睡醒后,在房门口看到一袋大米,没有见到住持,不知去哪儿了。他让炊事班长把大米收下,同时留下两块大洋,放在大殿的佛堂上,还让一个懂藏语的战士写了几句感谢的话。

部队继续沿着异常崎岖的小道向甘孜进发。这一路王大妮亲自带天佑,遇到道路好走点,天佑就下地跑一段,挎着那个装大灰兔的草筐,大多数时间,王大妮背着他走。王大妮也是断不了交代,让他记住自己大名叫什么,家乡是哪儿,嘱咐他长大了,一定回家乡看看爹妈之类的话。天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一天晚上宿营,王大妮捡到一套别人遗弃在路边的旧军装,他翻看一下,还有点利用价值,就拿回来,裁开,三拼两凑打补丁,改出一套小军装。他打小手就巧,入伍前在裁缝铺干过几年学徒,如果不当兵,他会成为一个好裁缝。

徐发祥问他:“你给天佑预备的?”

“是啊。”他说,“连长,天佑以后就是咱连的正式一员了,对不对?”

徐发祥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犹豫一下。王大妮接着说:“他跟我们四个多月了。在他后头,有七八个新来的。”

徐发祥想了想,点点头:“倒也是。”

“连长你认他就好。”王大妮激动地说。

过了几天,他又抽空给天佑缝了个八角帽,衣服和帽子上缀上了红五星和小领章,让天佑穿上试了试,蛮像那么回事,天佑一下子显得精神了,像个真正的红小鬼。

离甘孜还有四日路程时,前头传下话来,红四方面军的一支部队要来接应,大伙儿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纷纷说,到甘孜就有好吃好喝的了。

三连所在的十二团行进在大部队的最后面,三连又是全团的尾巴,是断后的。因此一路上有一些小仗,都让前头的部队打了,主要是当地的藏族武装,在山林中偷袭红军,规模不大,一冲即散。

这天下午,三连尾随前头的二连进入一个峡谷中,两侧是陡峭的山坡和茂盛的松林,雨后的太阳露出脸来,雾气消散,空气清新,前胸后背暖洋洋的,令人感到无比舒坦。大伙儿都昏昏欲睡地迈动着双腿,没人说话。伏在王大妮背上的天佑睡着了,王大妮也打起瞌睡。

突然,就像过年放鞭炮似的,响起一阵嗵嗵噗噗的声响。王大妮一惊,猛地睁开眼,看到两侧山崖的林木间,一片片蓝烟升腾。身边的几个战士中枪倒地叫唤。王大妮高喊:“有埋伏!”徐发祥指挥全连就地隐蔽。

袭击三连的当地民团武装有七八十人,他们放过了前面的大部队,专门袭击殿后的三连,听声音,他们用的大都是土枪、火铳之类,钢枪不多。他们看中的是红军的武器,三连五十多人,有四十多支汉阳造和毛瑟步枪,还有几支毛瑟半自动手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子弹很少,每人只有三到五发。徐发祥下令,先不许还击,放近了打。

王大妮把天佑塞到两块石头之间,这样两侧的火力都打不到他。他是第一次真正经历打仗,王大妮以为他会吓得哭喊,哪想到他竟然傻笑起来,嘴里说着什么。王大妮听清了,他说的是“炮仗、炮仗”,他真的把枪声当作鞭炮了。他想伸头往外瞅,王大妮使劲摁一下他的小脑袋,喝道:“不许动!”他这才意识到不好,赶紧趴下,紧紧抱住那个草筐。

敌人呐喊着从两侧冲下来。最前头的冲到离沟底二十多米时,徐发祥才下令还击。三连的四十多支钢枪冲两边开火。听到枪声,前面的二连也回头支援。几分钟工夫,放倒了二十多个体形彪悍的敌人。敌头目一看不妙,吹几下尖厉的口哨,活着的眨眼间作鸟兽散。

打扫战场,清点人数,三连牺牲七人,五人负伤,被敌人抢走六支步枪。王大妮一时没顾上天佑。就在这当儿,天佑从石头底下钻出来,兴冲冲跑到一具敌人尸体跟前,去摘他脖子上的绿色项圈。

王大妮转脸看到了,大声喊:“天佑快过来。”

可是那个项圈摘不下来,死去的人脑袋很重,搬不动。天佑这么一折腾,那人睁开眼,又活了。天佑吓得一激灵,惊叫一声,起身就跑。

王大妮此时看得真真切切——那个受伤的敌人迷迷糊糊坐起来,摸过了火铳,对准了越跑越远的天佑。王大妮叫喊着扑过去。他把天佑扑倒的同时,火铳响了,一片铁砂弹笼罩住了他。这种武器离远了威力小,离近了威力格外大,王大妮被打得全身流血,致命的一粒弹,从他的右耳钻入,从左耳钻了出来。

血喷了天佑一身。天佑吓得哇哇大哭。自从有了大灰兔,他是头一回哭。徐发祥亲自帮他把脏衣服脱下,换上王大妮给他做的那套小军装。战士们挖了一个坑,把八个烈士草草掩埋。天佑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扑通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从甘孜北上过草地,十二团仍然断后。团长提出,把天佑送到师后勤队去,和伤病员们一起行军,还有担架坐。徐发祥拒绝了,说:“这么远的路,我们都带他过来了,就不送后勤队给别人添麻烦了。”他和通信员牛得宝轮流带天佑行军。

按照上级的命令,红二、红六军团等部队组成红二方面军,和早已滞留在甘孜的红四方面军一起北上。北上的队伍,浩浩荡荡,人多了,阵势大了,但是食物更匮乏。走过长征的人后来回忆,长征路上最可怕的,不是拿枪的敌人,而是饥饿。到后期,病饿而死的人,远比打仗死的人多。

负责断后的部队,处境更凶险,因为前头的部队往往把沿途能吃的东西都吃到肚里,仿佛夏季的蝗灾,飞虫过后,遍地赤裸。

最大的那片水草地,叫松潘草地,要走十天左右。三连四十多人,走到第五天,把所带的粮食基本吃光了,只有徐发祥腰上的粮袋里,还有几把米。饿红眼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粮袋。徐发祥说:“这是给天佑留的,谁也别想。”

草地上能吃的野菜只有灰苋菜。这地方本来没有灰苋菜,是藏民放牦牛时,牦牛在别处吃了灰苋菜,菜籽没有消化,经过这里拉出来后生长的。走前头的部队差不多已经把沿途的灰苋菜吃光,后卫部队往往只能挖野菜根吃。

到第六天,三连的人,把皮腰带都煮着吃了。

到第七天,三连还剩三十多人。徐发祥腰上的粮袋,已经是一粒米都不见。

所有人都瘦得变成了破衣服架子,肥大的裤筒,肥大的袖口,眼珠子鼓凸,脸蛋子乌黄,像叫花子。脚底下没根,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有的走着走着,往地上一歪,就无声无息了。天佑原本虎头虎脑的圆胖身子,小了两圈不止,又黑又脏,像个野孩子。

只有草筐里的那只大灰兔,因为草地上不缺野草,它胖了,胖得让人眼馋,谁看了都禁不住流口水。胡乃刚凑到天佑身边,虚弱地小声问:“天佑,饿吗?”

天佑点点头。

“想吃肉吗?”

天佑口水下来了。

胡乃刚指一下草筐:“……吃了它?”

天佑嘴巴咧一咧,又一咧,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愣了好一阵,他终于点了点头。胡乃刚右手拔出尖刀,左手伸进草筐,摁住大灰兔,刀子举起来,恰在这时,两道目光逼停了他。他抬头一看,徐发祥趔趔趄趄过来了。

“就给天佑一个人吃……”胡乃刚不敢和徐发祥对视。

“你急什么?我看你是饿死鬼托生。”徐发祥说。

胡乃刚脸一红,无奈地收起刀,咽下一团口水。

这一天,又有六个人倒地不起。徐发祥也倒下了,上吐下泻,发高烧说胡话。他试吃了一种前几天没见过的野菜,想必是中毒了。趁着清醒,徐发祥把天佑叫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得好好活,你爹妈等你回去呢,无论如何你得活着见爹妈……”

天佑说:“我不,我跟祥叔走。”仅仅半年过去,天佑已经淡忘了阿爸阿妈的模样,阿爸阿妈和家乡,在他脑子里,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徐发祥摇摇头说:“祥叔走不动了,要跟猴叔、虎叔、大妮叔去做伴儿。”

天佑不大懂这话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徐发祥。

“天佑,天佑……你这名儿多好啊,天佑红军……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红军的……”

徐发祥昏迷一阵,清醒一阵。半夜,他把胡乃刚叫过来,指定他接任连长。他叮嘱胡乃刚,一定要把天佑带出去。“如果天佑死在这大草地,我在地底下,饶不了你和三连活着的弟兄们……”

胡乃刚含泪答应。

徐发祥拜托胡乃刚,等到革命胜利后,要想办法找到天佑的爸爸妈妈,把天佑完完整整交还给人家。

“连长,我记住了。”胡乃刚说。他让徐发祥放心。当初把天佑搞来,他也有一份责任,他一定会管到底的。半年前,王大妮和唐本奇去绑天佑的那天,连长命令他去追上二人,把他们截回来,他明明可以在他们动手之前制止,结果因为他也希望借机搞点给养,所以就放任没管,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变故……

徐发祥闭上眼,再也没有醒来。一路上死人太多,而死亡又离每个人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活着的人已经麻木,不再悲伤。天亮了,人们掩埋了徐发祥,继续赶路。

到第八天傍晚,包括天佑还剩下二十八人。天佑昏了过去,气若游丝。胡乃刚掐他的人中,弄醒了他。他醒来头一句就是:“刚叔,我想吃肉……”

通信员牛得宝提出杀兔子。胡乃刚想了想,说:“还不到时候。”

天黑了,四野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光亮。胡乃刚强撑着往一片水洼走去,回来时,变戏法一般拎回来一团东西,他对天佑说:“算你小子有口福,刚叔给你搞了一块肥肉。”

听说有肉,天佑两只大眼睛放出绿光。胡乃刚亲自动手,熬了一小盆肉汤。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就让天佑一个人吃。天佑实在是饿极了,把肉汤喝得一滴不剩。

天佑活过来了。

到第九天,包括天佑,统共还剩下二十人。傍晚,人们搞点菜根填填肚子,分头倒下入睡。天佑搂着草筐,睡不着,他比别人有精神。大灰兔比他还有精神,在草筐里不消停,乱扑腾。这一路,就数它来劲,吃不完的野草,人都要瘦死,它快要胖死。天佑突然烦它了,他掀开草盖,一只手伸入草筐,捋了捋它的耳朵,又把另一只手伸进来。后来,他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它的脖子……

第十天,剩下的二十个人,靠那一锅兔肉汤,走出了大草地。

一只兔子救了二十个人的命,多年之后仍然被人提起。但是彭天佑不认为是兔子救了他的命,而是胡乃刚早一天弄来的那盆肉汤把他救了。

十年之后,胡乃刚才告诉他真相:那是一块人肉。知道这个以后,他后来终生吃素。

长征到了陕北,天佑离开三连,进入红二方面军随营学校学习。抗战爆发后,他转入延安的一所边区小学堂。一直到解放战争开始,他才离开延安,奔赴战场,到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的一个师当政工干事。全国解放时,他是师组织科副科长。

后来上级有关部门审核认定彭天佑的革命经历时,经多方了解、查证,最终确定他参加革命的时间为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这个时间他们正在过草地,他似乎是长征路上年龄最小的红军,六岁多,不到七岁。确定“籍贯”时,他要求填“延安”,而不是“贵州威宁”。

一九五〇年夏天,彭天佑接到了胡乃刚打来的电话,此时胡乃刚在另外一个师当副师长,胡乃刚提醒他尽快和家人取得联系。他就此萌发了回趟老家的念头,行前通过贵州当地的党组织打听家人的下落,费尽周折,得到的结果却是:他父亲彭贵山不久前土改时遭到镇压,彭家大宅充公。母亲李凤莲早在他离家不久就病逝了。他的三个哥哥——大哥彭天全抗战期间担任毕节国民党保安大队的大队长,后被地下党处决;他的二哥彭天凤解放战争期间被游击队打死,死前是威宁县税警局的局长;他的三哥彭天保先是在贵阳做生意,生意失败后回到彭家寨帮助父亲经营祖业,也是在土改中死了,妻子改嫁。

命运似乎早就注定,彭天佑成了彭家唯一的幸存者。他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诅咒命运的残酷呢?

对于母亲的过早去世,他的心疼痛了许久。他想,如果他没有以那种突然而极端的方式被迫离开家,母亲是不会那么早过世的。也因此,后来许多年里,他对唐本奇、王大妮、毛小虎、徐发祥、胡乃刚那些局中人,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他想把一切都忘掉。

这个家,他肯定是回不去了。从此他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

不久,朝鲜战争爆发,紧接着抗美援朝。本来彭天佑所在部队没有入朝作战任务,但他主动要求到朝鲜前线去。被批准后,他分配到了胡乃刚当师长的那个师。他几次找到胡师长,坚决要求到一线部队去,哪怕当个连长、指导员都可以。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全家都死光了,可他还活着,这让他感到愧疚。

胡乃刚就是不同意他上一线。胡师长说:“我答应过老连长,要保护好你。我这个师,谁都可以死,就是你不能。”又说,“你不是以前叫我‘刚叔’吗?我不是以师长的身份给你说这个,我是以‘刚叔’的身份,给你说这些的。”

他被分配到师政治部当组织科长,在朝鲜战场待了一年多,没有过一次和敌人打照面的机会。空袭倒是经常遇到,每当警报拉响,别人匆忙钻防空洞,他不急,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岗位。炸弹落下来,他不怕,出奇地镇定。都说他不怕死,是个奇人。他笑笑,不知该做何解释。

难道是他想早点死去,到九泉之下和亲人们团聚吗?

一九五五年,彭天佑被授予中校军衔。同年,他和师医院的护士方小慧结婚。婚后,他给身边人留下的最深印象不是干工作,而是生孩子,不停地生孩子。到“文化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此时,方小慧的肚子又大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起劲地生孩子,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为了少生一个孩子,她没少和他战斗,但又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像老母鸡下蛋一样,下了一个又一个。如果不是因为方小慧身体出了毛病,也许他们还会生第六个,甚至第七个孩子。

到了一九六六年,三连长征路上活下来的另外十九个人,只有胡乃刚一人还和彭天佑保持联系。那十九个人,有四个死在抗日战场上,有六个死在解放战争中,三个死在朝鲜。另外的五人,失去了联系,不知所终。

胡乃刚从朝鲜回来后,转业到北方的一个省当掌管煤炭的厅长。一九六六年冬天,彭天佑收到胡乃刚的一封信,信中,胡乃刚代表死去多年的徐发祥、王大妮、唐本奇、毛小虎这几位老战友,向彭天佑表示深深的歉疚之情——当年他们一念之差,改变了彭家一家人的命运。

信中,胡乃刚又以“刚叔”的身份命令他,老老实实在部队待着,一辈子不要脱军装。

彭天佑有些不解其意。过后不久他得到消息:胡乃刚被红卫兵批斗致死。他这才明白胡乃刚的用意——有这一身军装,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彭天佑果然在军队干了一辈子。一九八八年,他五十八岁时从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的位子上离休,搬进了干休所。

他最后的职务是正师。上级照顾老红军,以副军职待遇给他办理离休手续,但是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很亏。以他的资历、能力和文化程度,混个军级、兵团级,乃至大军区一级领导,都是非常有可能的。但他只是个正师,说起来都有些羞于启齿。

有人说,生孩子太多耽误了他。他笑笑。

可是,他的五个孩子,加上媳妇、女婿,又没见哪个有“出息”。四个儿子里面,官当得最大的是老三焕新,仅仅是个处长;老大焕章连个干部都不是,只是个工人;唯一的女儿焕萍还算不错,是个军医,脑外科专家。

像他这种资格的老红军,算是后代混得最“惨”的。有人说:“老彭,你自个儿不进步就罢了,怎么不关心孩子?”

他又只是笑笑。

有一件事情也是别家不好比的——彭家老老少少二十口子人,多年来一直平平安安,小灾鲜有,大灾更无。

难道还有什么比平安地活着更重要吗?

十一

彭天佑八十岁那年,老伴方小慧去世了。睡前还好好的,夜里一声没吭,天亮却没醒来。孩子们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头说:“一点罪没受,一点麻烦不给别人添,你妈是福命,造化大。”

处理完老伴的后事,他突然向孩子们提出:“趁还能走,想回老家看一看。你们能去的,尽量都去。”

孩子们清楚,父亲是个孤儿,老家没什么人了。但还是很愿意陪老头回去走一走,除了二儿子、女婿、三儿媳走不开,其余的二代都踊跃前去。他们打算坐火车到西安,再转火车到延安。

可是,老头却说:“回贵州。贵州威宁,彭家寨。”

孩子们都愣了。籍贯栏里明明填的是“延安”,一辈子都是这么填的,怎么突然变成“贵州威宁”了?就因为祖籍是革命圣地延安,孩子们从小到大都很自豪。

个中原因,不但孩子们不清楚,老伴方小慧生前也不知道。彭天佑解放后没给任何人说起过,他把那些模糊的陈年往事,深深地埋在心里。到如今,当年三连的老战友,恐怕没有活着的了,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其中的原委。

孩子们还想问出点别的,他三缄其口,一个字不愿多说。干休所的领导听说老首长要外出,很支持,打算通过军区给贵州省军区打电话,让那边搞好接待。他谢绝了,说:“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想办法,不麻烦公家。”

七个后代陪同老头坐火车先到贵阳,住了一晚。次日,老三焕新通过当地的朋友借了一辆面包车,直接开往毕节,再转威宁。到了县上一打听,才知道早在四十多年前,彭家寨就没了,那里修起了一座水库。

一条省道从水库边上经过。面包车靠边停下来,车门打开,彭天佑下车,女儿焕萍伸手想扶父亲一把,手被他甩开。只见老头下了公路,步履矫健走到水边。子女们默默跟上。

这是一座中型水库,波浪不大,温柔地翻卷着,一群群水鸟自由飞翔。彭天佑久久望着水库的中央,据说那儿就是彭家寨的原址。七十多年过去,故乡、亲人,在他脑海里,早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印象。它们就像一张薄纸,或是一片树叶,随风飘摇,不知飘到何处;又像一滴水珠,变成蒸气,不知挥发到何方。故乡和亲人,成了一个符号,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才来到他的心间……

彭天佑缓缓跪下,朝着水库中央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在他身后,孩子们也无声地跪下,重复老头的动作。

回老家的任务,就这样算是完成了。上到车里,老三要掉头回去。彭天佑说:“往云南,上玉龙雪山。”

孩子们感到奇怪。老头子怎么突然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他可是一辈子不出门的。

十二

他们乘坐冰川公园索道,到达玉龙雪山的最高点。这个季节游人不多,雪山顶峰静静伫立,白光夺目。

来的路上,彭天佑简单地给孩子们讲了“猴叔”的故事,讲了“虎叔”的故事,又讲了“大妮叔”和“祥叔”的故事。尽管他语气平和,不动声色,孩子们却听得骇然变色。原本一路上嘻嘻哈哈,气氛轻松,听过父亲讲的故事,一个个都沉默了。

许久,生性活泼的焕章说:“爸,您叫他们猴叔、虎叔,我们该叫猴爷爷、虎爷爷,对吗?”

彭天佑点点头。

彭天佑不用女儿搀扶,沿着峰顶下来,走到一个平坦一点的地方,见身边没有游客,说:“就在这儿吧。”

他率先弯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站直,口中念道:“猴叔,天佑看你来了……我来晚了,对不起了……我用六十年时间,想忘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怎么也忘不掉长征路上的你,还有虎叔、大妮叔、祥叔、刚叔……我把孩子们带来了,让你看看,我彭家后继有人……你就放心吧……”

他立正,对着苍茫的雪山,颤抖着敬了一个礼。

尽管他克制着,眼眶还是湿润了,两颗泪珠滚过饱经沧桑的面颊。

在他身后,孩子们对望一眼,然后都默默地跪下,虔诚地给“猴爷爷”磕头……

下一站自然是巴塘。

面包车大体沿着当年红二、红六军团走过的路线,到达巴塘。七十多年前,这里叫巴安,城东吞掉毛小虎的那片沼泽地,现在是一个森林公园,每天有不少外地游客。依然是选一个地方,彭天佑鞠躬,敬礼,念叨几句,孩子们跪下给“虎爷爷”磕头……

然后,继续赶路,在快要到达甘孜的公路旁,找到一条峡谷,在谷口简单地祭奠“大妮爷爷”……

面包车折向东北方向。当年那片最要命的草地,在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若尔盖县境内,离包座不远,213国道穿行其间。他们约莫寻了个地方,简单祭奠了“祥爷爷”。

都以为结束了,孩子们都松了一口气。老头又说:“还有个大灰兔,在前面。”接着把那只救了二十个人性命的大灰兔,讲了讲。

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下车,鞠躬,敬礼,磕头……

焕章忍不住道:“爸,我们该叫大灰兔什么,兔叔?兔爷爷?”

彭天佑想了想:“别乱了辈分,你们愿叫,就叫兔爷爷吧。”

大伙儿都轻轻地笑了。

到这时候,任务总算完成了。回贵阳的路上,焕章说:“红军长征二万五,走了一年多吧?要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

大伙儿笑。

老三说:“爸,如果没有长征,会不会没有我们?”

彭天佑想了想,说:“是的。长征,是我们彭家的根。”又说,“我争取再活十年,活到九十岁。如果那时还能动,我还要来。”

孩子们纷纷说:“全家都来,一块儿陪您。”

“若是我没了,你们也要来。”

孩子们都郑重地点点头。

他没能活到九十岁。二〇一五年,八十五岁那年,他无疾而终。他是本市最后一个去世的老红军。

办完父亲的后事,孩子们决定,沿着五年前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遭。

秋莲

秋莲的父亲两个月前在徐蚌会战中殉国,两个月后,她母亲翟桂芳肺病加重,不幸在广慈医院去世。

许宗衡阵亡的消息,一直瞒着翟桂芳,两个月来秋莲不让她看任何报纸,也不让她听广播,还叮嘱父亲生前派来的两个勤务兵,绝不能把这个口风露出去。两个月来,翟桂芳一直住在这所法国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肺病,病情虽有所反复,但还不至于马上就没治。

本来许宗衡答应打完徐蚌会战,就带夫人到香港治病,身体转好的情况下,再把她们母女转送美国,秋莲也正想到美国读书。但是两个月前,在离徐州一百多里的碾庄,国军黄百韬第七兵团被共军粟裕所部重兵围困,黄百韬绝望中自杀,一直跟随护卫黄长官的二十五军副军长许宗衡被流弹打死,国军精锐第七兵团全军覆没。两天后的沪上所有报纸,都登载了这一消息。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叫嚷这条特大新闻,引来一群群的购报者,拿到报纸的人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秋莲本来也想到医院门外买一张报纸,自从父亲去徐蚌前线后,她每天都要买报,但是听到报童刺耳的叫喊,她打消了买报的念头。从此以后,她就不再买报。

几天前,父亲生前派来的两个勤务兵借故跑了——一个说去买菜,没回来;另一个说去买烟,也没回来。母亲已经意识到不好,饭量降了。今天早晨,有个病号提着一台收音机从病房门口缓缓经过,里面正播放蒋总统的一篇讲话,总统提到民国三十五年内战爆发以后殉国的国军高级将领,有张灵甫、蔡仁杰、韩增栋、刘戡、陈章、黄百韬、郭景云,最后说到了秋莲的父亲许宗衡。正在给母亲喂饭的秋莲心说不好,只见母亲剧烈咳嗽一阵,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许家一年半前从南京搬来上海居住,在上海并没有私人住宅,租住的房子。许宗衡心细,他考虑的是,上海靠海,冬天比南京好受一些,没南京那么潮湿阴冷;上海外国人办的医院多,比南京医疗条件好,这些都对翟桂芳的身体恢复有利。许家在上海没什么熟人,许宗衡祖籍福建厦门,二十岁离开老家出来上黄埔军校,之后从军打仗二十多年,和老家族人的联系早已中断,秋莲是家中独女,因此许宗衡夫妇这么一走,秋莲在上海就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真正算是举目无亲了。

母亲的后事料理,多亏一个人——汤正伦。汤正伦是许家在南京时候的邻居,两家在秦淮河边的别墅紧挨着,他比秋莲大五岁,他父亲是南京大华纱厂的老板,他排行老三,以前有熟悉的人叫他汤三。他大哥好像在国军的一支部队当少将旅长,民国三十六年在河南阵亡。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姐夫都在南京国防部工作,很少在人前露面,做了十多年邻居,秋莲没见过他们几回。

有一天秋莲到三马路上一家药店给母亲抓药,一出门,看到一个面孔很熟悉的人,着西服,鸭舌帽压得很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一个穿长袍的男人,脚步快速地移动,从她面前通过。秋莲马上就认出,这不是汤正伦吗?他怎么也跑上海来了,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秋莲喊了他一声:“汤正伦!”

汤正伦愣了一下,扭脸认出秋莲,示意她不要说话,再转过脸往前瞅,发现那个穿长袍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伸手顶一下鸭舌帽,走到秋莲身边,露出久违的笑和一口白牙,说:“许小姐,想不到你也来上海了。”

秋莲好奇:“刚才那人,是谁?”

汤正伦淡淡一笑:“共产党的人。要不是你插这一杠子,今天我能逮住他。”

秋莲抱歉地说:“这样啊,我打搅你公务了。”

汤正伦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下回再逮他。”

那天中午汤正伦非要请秋莲吃饭,秋莲却情不过,只得提着一大包药丸,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四马路上的一家西餐店。饭毕分手的时候,汤正伦告诉她说,他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外滩七号电报大楼的一个小经理,那里的人都知道他叫高伦,希望秋莲以后也叫他高伦,不要再提他以前的名字。

秋莲有些吃惊:“你怎么连姓也改了?”

汤正伦——高伦咂咂嘴说:“职业需要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秋莲母亲住进广慈医院后,高伦时常过来瞅一眼。翟桂芳对他过去的印象蛮不错,说他小时候像个洋娃娃,淘气聪明,人见人喜;又说他爸曾经和秋莲爸议论过,如果两个孩子以后有机会出国深造,最好选同一个美国城市,互相有个照应。一次,翟桂芳问他,你爸你妈还好吧?都有一年多没见他们了。他头一低说,母亲还好,父亲半年前过世了,大哥在豫北前线牺牲后,父亲就一直没缓过劲来,加上厂子不景气,终于急火攻心,一天夜里犯病,天没亮人就撒手去了。翟桂芳叹口气说,世道不好,啥事体都可能发生啊。

翟桂芳终归是过来人,看出他对女儿有意,有一天她说:“莲儿,万一我和你爸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跟他过日子吧,他还是靠得住的。”秋莲脸一红说:“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许宗衡在前线出事,高伦知道得略早一点,他来医院找秋莲,向她露了点口风,没说全,只说许长官可能在徐蚌前线遭遇不测。秋莲不信,埋怨他乌鸦嘴。直到第二天沪上所有报纸都登出来,秋莲不信也信了。

母亲一去,秋莲傻了似的,不哭不叫,像个木偶,双目低垂,一言不发。给母亲办后事期间,高伦跑前跑后地忙活。他亲自跑到外面买来水绿色的绣花寿衣,央求护士护工们帮死者穿上,又亲自把尸体推到医院太平间,然后到店铺置办寿材,直到雇车把棺材运到静安寺公墓下葬。不了解情况的人,都把他当成了死者的儿子。

帮忙料理后事的人都走开了,墓地里只剩下秋莲和高伦两人。秋莲仍然是呆若木鸡。高伦扶住她肩膀说:“秋莲,你就哭一声,哭出来就没事了。”秋莲张了张嘴,终于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翻来覆去说:“都走了,谁管我啊……都走了,谁管我啊……”

许宗衡死在前线,骨殖不知丢到什么地方了,想给他们夫妻合葬已不可能。秋莲把父亲戴过的一顶帽子放到母亲的棺材里,算是给他们夫妻行了合葬。本想立个碑,上写“父母大人许宗衡翟桂芳之墓”,下面再落上“儿许秋莲”和年月日,高伦不同意。后来才知道他有意不立碑,是为了掩护秋莲的身份。

时间一长,这座坟堆就会被人当成无主坟。秋莲当时顾不上想这些,一切都由高伦来料理,她全听高伦的。

这一年秋莲十八岁,高伦二十三岁。

葬了母亲之后,秋莲有过回南京的打算,毕竟南京有个家——秦淮河边的那栋房子里,藏有不少她喜欢的书籍,还有一些她的画稿,她曾经非常迷恋画画,画水彩,也画过油画。来上海后,她全部精力用来照顾母亲,书啊画啊,都丢到脑后了。

高伦不同意她回去,说你回去上学还是做工?她回答不上来,只说南京熟人多,有贵族学校的同学、老师,有一栋自家的房子,还有母亲家那边的几个远房亲戚。高伦说,天要变了,国破家亡的事,不幸让我们赶上了,这时候,熟人越少越好,房子越小越好,有些东西你是背不走的,不如放弃。

高伦在上海混了几年,明显比秋莲成熟。秋莲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过的,让她未来跟他过日子的话。她想,离了高伦,对她来说,天真要塌了,还有什么可选择的?高伦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吧,也许这就是命。谁让你家跟他家做邻居呢?谁让你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呢?是不是天注定?

就当是天注定吧。

高伦有时出来,身上带枪。他执行公务的时候,就像失踪了一样,秋莲想找他都找不到。当你刚要生他气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他陪秋莲逛商铺,逛公园,有时还去夜总会跳一场舞。等秋莲母亲过了“五七”,她心情好转了一些,他说,莲儿,该给你找个事情做了。

这天,高伦把她带到闸北的一座兵营,到操场上看了一会儿国军士兵刺杀练习,有个人过来伏在他耳边说,老k到了。高伦带秋莲跟着那人来到二楼一间窗帘紧闭的大房间,有个三十岁左右、相貌堂堂的男人坐在藤椅上抽雪茄烟。想必他就是老k了。

他们进入后,老k半站起来,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老k简单问了几句秋莲的情况,这之前高伦肯定跟老k介绍过秋莲,所以老k对秋莲的家世比较了解。他身子前倾,盯着秋莲说:“许小姐,我问你话,你要据实回答。明白吗?”

秋莲诚实地点点头。

“你——恨共产党吗?”

秋莲以前很少想这个问题,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老k身子又往前倾了倾:“令尊死在共产党手里,难道你不恨他们吗?”

秋莲想起高伦就在自己身边,望了他一眼。高伦朝她微微一点头。于是她回答说:“恨……我恨。”

老k满意地点点头:“你愿意参加我们的组织吗?像我、高伦兄一样。”

秋莲又看一眼高伦,然后点头说:“愿意。”

“既然加入组织,绝不允许背叛。你能做到吗?”

秋莲再看一眼高伦,目光转向老k:“我能。”

“如果做不到……嚓!”老k做了个挥刀砍头的动作。

秋莲点点头,表示她不怕。

老k轻轻拍了几下巴掌,站起来,冲秋莲伸出手。秋莲赶紧站起来,也伸出手。她的手被老k黏糊糊的大手紧紧握住。

老k笑说:“欢迎你,张秋莲同志。”

秋莲一愣:“长官,我叫许秋莲。”

老k望着高伦。高伦小声对秋莲说:“加入组织,安全保密起见,得按纪律改名换姓。我向组织建议,只给你改姓,因为沪上现在知道你叫秋莲的,没几人,名可以不改。”

秋莲想了想说:“沪上知道我叫许秋莲的,也就你们二位。我既不更名,也不改姓,行吗?”

高伦望着老k。老k掏出打火机点燃手中的半截雪茄烟,用力抽了两口,这才点点头说:“先这样吧。”

秋莲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在老家没有兄弟姐妹,父亲没了,她再改姓,许家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就这样她成了组织的人。早年,她父亲曾经说过,希望她长大后远离政治,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现在她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她一切都得听高伦的。

几日后,高伦把秋莲带到浦东地界的一个独立院子,她要在这里参加一期培训班,除了“洗脑”,还要学一些基本的谍报工作技术,比如密写、速记、收发报、破译、战场包扎救护、射击、照相洗相,等等。在这里不使用名字,名字严格保密,每个人都用代号,秋莲的代号为十六。以后为了工作便利和身份掩护,还要求每人选学一门技术,秋莲征得高伦同意后,选学的医疗护理专业。

培训结束,根据上峰要求,秋莲被安排进了第一劳工医院,她每天到那里上班,虽然很累,但她却感觉很充实,因为她长这么大,终于有了为社会服务的机会。她家原先租住的房子是座石库门的二楼三个房间,现在她单身一人,父亲留下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不能再住那么大的房子,高伦替她到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有不少医院的姐妹在这附近租房子住,秋莲很快与她们混熟悉了。

只是她不理解:学了谍报技术,成了组织的人,跑到医院干啥?指望她在医院抓共产党?她把这个疑问说给高伦听,高伦说,到这个地方,是为了以后,你先洗白自己,等待上峰分配任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这时候,已经有传言说,共军很快要打过长江,南京、沪杭一带的有钱人纷纷自找出路,香港、南洋成了首选,而党政军要员则把以前没怎么听说过的台湾当作第二故乡,准备携家带口漂洋过海,追随虽然下野仍然权柄在握的蒋先生而去。秋莲想,如果父母还活着,她也许也要去台湾的。听说贵族学校的不少同学都走了。

很显然,共产党过江,首要目标一是南京——南京是首都;二是上海——上海最有钱。那一阵上海非常乱,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似乎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果然,共军四月份过江,五月初就兵临上海郊外,大战一触即发。秋莲现在已经知道,老k是国防部保密局在上海的一个小头目,高伦是他的下线,而她又是高伦的下线。也就是说,她直接受高伦领导,高伦直接受老k指挥。这时他们又有了新的代号,高伦代号“野鸡”,秋莲的代号为“公牛”。

上海沦陷在即,上海的国军、正规军以及党国各路人马,都在做最后的挣扎努力。秋莲依旧没有什么任务,正常上下班,高伦却忙得不可开交,每夜都出去执行公务。秋莲好不容易和他见上一面,劝他说,共产党那么猛,咱们鸡蛋打不过石头,会碰破的。他的眼睛红红的,像个输光了钱的赌徒,他说,石头是死的,鸡蛋有生命,鸡蛋可以孵出小鸡,声声不息,我们要战斗到底。又说,即使碰破了,也要冒一个鸡蛋花,灿烂一下。

共军攻城那天,除了一些留下潜伏的人员之外,保密局的人走得差不离了——一部分人员到福建、广东“继续战斗”,一部分人员直接撤到台湾,另图光复大业。但是高伦没走,秋莲自然也是走不成。高伦说,老k也没走,他们再搞一两个大点的行动就撤。高伦的姐姐和姐夫早在共产党渡江之前,就随国防部大部分人员撤到台湾去了,同时把他老母亲也带走了,这样高伦就没了牵挂,可以放手干事情。他还劝秋莲,别怕,上海守三个月没问题,有大军在,咱们不会有危险。

秋莲知道,高伦他们想在破城之前炸毁闸北发电厂。但是形势的发展出乎意料,上海并没有像汤恩伯总司令说的那样“固若金汤,守六个月没问题”,也不像高伦说的“能守三个月”,不到半月,上海就失守了。

秋莲记得很清楚,五月二十七日那天,解放军进城,而高伦此时还没接到老k让他们撤退的命令。秋莲感到害怕,跑了老远的路来高伦寓所找他,想和他待在一起。高伦很急躁,不停地摇电话找老k,好不容易找到了老k。老k说,他还要组织几个行动,请再坚持几天,到时候他会通知他撤退时间和集合地点。

城里城外零星的战斗仍在进行,枪声像爆豆一样不时地传来。高伦的寓所在衡山路上的法租界,这里相对安全一些。高伦安慰秋莲,不要怕,他故作轻松状,说:“我手上有三条命,我都不怕,你是白纸一张,更不用怕啦。”

秋莲自打父母亲死后,一直没怎么缓过劲来,整天战战兢兢的,她把高伦当成了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依靠。高伦以为她怕,其实误解了她,她并不担心自己,她是怕高伦有事。一旦高伦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在世上就没有任何的依靠了。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

高伦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他们认识这么久,头一回如此亲密,她闻到了他的呼吸,那么粗壮有力,令她有些眩晕。后来她就稀里糊涂倒在了他怀里。再后来他们就倒在了他的小床上。他像美国电影上那样,吻她的唇,吻她的脖颈,吻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胸。他动作笨拙,没有章法。这种新鲜的体验却使她魂不守舍,呼吸困难,感到微微的窒息。外面的枪声依然散乱地响着,互远互近,他们都听不到了。昏昏然之中,他把她的长裙子撩上去,她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心想反正早晚是他的人,就随他吧。

但是一阵急骤响起的枪声突然把他们打醒了!枪声就响在窗户底下!一颗流弹击碎了窗玻璃,碎玻璃碴子飞溅到床头,差点掉落到秋莲脸上。这个突然的变故让高伦一阵发蒙。秋莲比他清醒,她首先想到他有危险,推他一把说:“你快走。”

高伦胡乱穿上裤子和上衣,从后门溜走了。秋莲松了口气,感觉这儿不宜久留,她整理一下衣衫,出了房间,从前门走出来。

面前的景象让她骇然变色!

这附近是个小三岔路口,有四个身穿解放军服装的人扑倒在地,他们的鲜血一摊摊地印在马路上,像新鲜的颜料,带着刺鼻的气味。显然,这四人刚才遭到了伏击。秋莲呆愣片刻,回过神来,拔腿就想走掉。她刚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有微弱的呻吟声……她本能地回头,看到四人中的一人轻轻动了动,呻吟声就是他发出的。秋莲这时候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顾了,毕竟那人还没死,她不能不管。她扑过来,看到那人腹部中了一弹,腿部中了一弹,左臂也中了一弹,要害处是在腹部。她当了两个多月护士,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她熟练地解开他身上自带的一卷绷带,快速包扎他腹部的伤口,然后又从他身边的两具尸体上解下另两条绷带,狠狠用力扎住他腿部、左臂部的伤口。血终于止住了,他身下的血团不再往外扩展。

做完做一切,她浑身汗涔涔的,瘫坐在地。她双手沾满了血,脸上也溅上了血点子,看上去她也像受伤的样子。

那个被她所救的伤者一脸络腮胡子,冬瓜脑袋,喉结粗大,方脸阔嘴,像是个长官。他是她从医以来所救的第一个人。他在某一瞬间苏醒过来,因为失血过多,脸苍黄得吓人,他冲她艰难地笑一笑,表示感谢的意思,然后又昏了过去。秋莲呆呆地想,只要自己伸一下手,松开他腹部的绷带,他立马也就完了。

这算不算是替父亲报仇呢?

此时,有不少人叫喊着什么,快步朝这边跑来。

秋莲所救的那个络腮胡子是解放军某师的团长马九龙。马团长接到电话,带三个护兵到师临时指挥所开会,为了省时间,他们绕道走小路,途中遭到敌特伏击,三个护兵当场牺牲,马九龙身受重伤,幸运地被秋莲所救。

第二天下午,马九龙终于在师野战医院苏醒过来。他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姑娘呢?”

一直在医院手术室坐镇的师政治部主任卢道亮说:“老马,这么多医生护士抢救你,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你狗日的却只惦记个姑娘。”

“没她,你们救个,老子早死了。”

“老马,那姑娘……嗨!丑得很,满脸麻子。”卢道亮认真地说,边说边摇头。

“放屁……要不是她好看,老子心有牵挂,也撑不到现在。”

看来不找到那姑娘,马九龙是坚决不干的。卢道亮只好赶紧安排人去找。

其实找到姑娘并不难。昨天她刚给马九龙包扎完毕,一支小部队路过这里,把马九龙送到了医院。有人记下了那个在现场救护的姑娘名字:许秋莲,并且问出她在第一劳工医院工作。

卢道亮的警卫员小周带两个战士去劳工医院找人,医院的人说,她告了假,前脚刚走,说是要回福建老家去。小周有点傻眼,找不到人,回去要挨骂的。幸好和许秋莲同一个科的护士小王是个热心肠,自告奋勇带小周到许秋莲住的地方,看看她是不是还没走。他们赶紧跑去了。

高伦接到了老k要他带下线撤离的命令,来医院找秋莲。秋莲从容告了假,和高伦一起到自己的平房小屋收拾物品。因为早就做好了撤离的准备,收拾起来很简单,一会儿就搞妥当了。二人往外走,这就与小王带来的小周等人遇上了。

看到有三个解放军跟着小王过来,秋莲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她示意高伦不要紧张,因此高伦表现得还算镇静。她向来人解释说:“这是我表哥高伦,我们一块儿回老家去。”

秋莲被带到马九龙的病床前。马九龙仍处在危险期,身体虚弱,主要任务是睡觉。秋莲过来时,他刚睡着。但他似乎有预感,马上又睁开了眼。卢道亮见状,大声说:“老马,人给你带来了,你就放心疗伤吧。老子不陪你了,再见!”卢道亮转身走了。

马九龙目不转睛望着秋莲,缓缓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费力地抬了抬,他想和秋莲握手。秋莲只好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感觉冰凉。马九龙吃力地说:“谢谢你……”

秋莲微微摇一下头,没说话。

马九龙喘着粗气又说:“老子吃三颗枪子儿,值了……”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

秋莲知道,自己走不成了。

马九龙醒来后,向医院提出:“把许秋莲同志请来,专门护理我。有她在,我就死不了。”

这事医院领导不敢做主,因为许秋莲是地方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不是军人,况且她本人不是太愿意,她几次提出要回老家去。后来报到师里,师领导也不敢做主。最后是聂军长拍板,说:“只要能把马大炮救活,就是请一个班的女护士照顾他,老子也允许!”

高伦把“公牛”走不脱的情况报告给老k。老k回话说,这可是一个打入共军内部的绝佳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为什么要走?硬走,不仅会暴露,而且毫无意义,留下来,意义却是非常非常重大!而且她还安全。

就这样,秋莲从第一劳工医院借调到师野战医院,专门负责护理马九龙。她不走,高伦也就不想走了。

解放军主力部队拿下上海,锋锐指向浙江、福建方向,师野战医院随大部队开进,马九龙和一些重伤号被转送到三野后方医院,长住上海治疗。

三个多月后,马九龙伤好得差不离了,他让秋莲陪他到附近一个中学的操场上,他跑步、跳远,还上了单杠,做了几个大回旋,虎虎生风。他问秋莲:“小许同志,你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

秋莲点点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这人怎么像个铁汉似的,换常人,身中三弹,流了半脸盆的血,命丢了一大半,没个一年半载的,就别想站起来。

“哎,小许,你整天守着我,没发现我身上少啥零件吧?”他话里的意思,自己的身体是健全的。

秋莲摇摇头,表示没发现。

“那就好。”

他给秋莲说起一个人——军里的姚副参谋长,此人身上就少个零件——一只眼睛瞎了,但那家伙非要和一个护士结婚,人家姑娘不愿意,他拿枪指着人家,死乞白赖入的洞房。

最后他说:“我马九龙死活瞧不起这种人。”

他这话的意思,如果他是个残疾,他是不会不要脸皮死追人家姑娘的。但是,这话反过来听呢——他现在好好的,没少啥零件,那么他就可以死乞白赖地追一个姑娘。

想到这里,秋莲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秋莲向马九龙提出:“既然首长没事了,那我回我们医院了。”

马九龙说:“身体是没事了,心上的事还没解决呢。小许同志,请等等。”

吴师长从福建前线打来电话说:“马九龙,你没事了还不赶快归队,再不来,三十五团的团长老子换别人干。”

马九龙是有名的战斗英雄,立过好几次大功,如果不是因为没文化、脾气粗,早当上师长了。吴师长就是当年他一个班的战友,他还曾救过吴的命,所以他和吴师长说话向来不客气。他当即骂骂咧咧地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老子是想归队,但老子不想一个人归!”他把电话撂了。

他参加革命,除了那些说得出口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只能闷心里。现在他可以给许秋莲同志说了——

“我们村地主家的斜眼大少爷,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凭啥?除了穷,老子哪一点都比他强!出来闹革命时,我发过誓:只要活着,一定得找个比他老婆漂亮的!”

过江之前,全师正团以上干部都有了老婆或准老婆,就他还光棍儿一条。师组织科的白大姐给他介绍了足有一个班,他一个也没看上。他就找漂亮的,“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

“这次老子到鬼门关走一遭,没白走。小许,你就是老天爷给我派来的。你得认命!”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非她不娶。

秋莲吓得够呛,她心里只有高伦。她抽空跑出去见高伦,提出和他一起逃走。高伦算是个老谍报人员,遇事讲纪律,不敢擅自行动,他去请示老k,得到的指示是:“野鸡”撤离上海;“公牛”马上嫁给姓马的,有这个保护伞,就可以在此人身边长期埋伏,一是想办法获取情报,二是争取策反他。适当时机,上峰会派人和“公牛”接头。

高伦有点傻眼。秋莲一听,哭了起来。高伦知道保密局的人心狠手辣,不执行上峰命令,会被处理,乃至被灭口,都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咬碎牙决定,让秋莲暂且答应嫁给姓马的,至于以后走与留,见机再行事。同时他向老k请求,既然“公牛”不走,他也不想走了,愿意长期潜伏。老k回话说,上峰准许“野鸡”留下。

秋莲委屈得一个劲地哭,她觉得这样做,对不住高伦。高伦拥抱她一下,红着眼睛说:“莲儿,你不必难过,我能想得开。为了信仰,为了党国利益,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包括爱情、家庭,乃至生命。我面对着青天白日旗发过誓的,我说到做到。”

马九龙向组织提出,办了婚事就归队,他得防止“煮熟的鸭子飞走”。九师有个团长,在江北驻训时谈妥了一个女朋友,是个文工团员,他们约好渡江战役胜利之后结婚,结果打下南京,该团长收到女文工团员一封信,说她决定嫁给八师政治部主任。

媳妇一天不进门,就有可能归别人。他马九龙可不想担这个惊受这个怕。

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结婚需要政审,保卫部门给许秋莲政审时,发现漏洞很多,她说她祖籍福建厦门,老家没有一个直系亲人,厦门尚未解放,无法调查了解;她说她父亲是个做生意的,据说死于徐州附近的战火中,不知埋在何处;母亲年初病死于广慈医院,这个倒是查清楚了。她工作的单位劳工医院给她写的鉴定虽然很好,但她毕竟只在该医院工作了几个月时间,不能说明更多问题。

政审搁浅,婚就没法结。马九龙大为光火,说他早问过许秋莲同志,知道她是个孤儿。一个弱女子,本来就不幸,还被你们折腾来折腾去。他对师保卫科的科长拍桌子,说:“兵荒马乱几十年,天下孤儿到处有,老子也是个孤儿,和她一样的苦命,是不是你们连我也怀疑?”

吴师长派卢道亮回上海处理此事。秋莲的身世是有漏洞不假,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这个人有政治问题,她就像一张白纸,干净得让人无法起疑。卢道亮是个做政治工作的,谨慎惯了,不愿放过任何疑点。他说:“老马,眼下还在打仗,很多问题无法搞清楚,只有等全国解放了,才能彻底搞清一个人的身世,你就不能等一等?你忍一忍,好不好?全国解放指日可待。”

马九龙火了,抬脚把一个凳子踢翻在地,指着卢道亮鼻子说:“卢主任,你老婆是个唱戏的,当年在徐州天天为国民党大官唱堂会,她的身世就没漏洞吗?你敢说没有疑点?可是徐州刚一解放你就把人家姑娘办了!你他娘的为啥不等等?哼!兴己不兴人,你们政工干部,够呛!”

马九龙的火爆脾气,全师闻名,他想骂谁,谁也拿他没办法。卢道亮摘下眼镜,用手捻着镜片,打个哈哈说:“老马,我老婆是地下党员,政治上没任何污点,否则我也不会娶她,拿自己前程开玩笑。老马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是担心将来许秋莲同志查出个啥问题,影响到你。”

“那你更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将来发现她有问题,怎么处理我我都没意见,大不了老子脱军装滚蛋!”

“你这个老马呀,政治上太不成熟。”卢道亮摇头。

“成熟不成熟,老子不在乎,老子眼下就想结婚,一天不想等,一分钟不想等!我看是你妒忌许秋莲比你老婆陈小桃漂亮,对不对?”

卢道亮听不下去,气跑了。

事情僵住了,没办法,只好报告给军里。最后还是聂军长一锤定音:“想结就结吧,我还指望马九龙回来打仗呢。”又说:“我不相信一个小女子,能把我们怎么样。”

医院腾出一间病房给新婚夫妇当新房,一群病友晚上过来闹洞房,不一会儿,马九龙就把大伙儿赶走了。他不希望别人打搅他和秋莲,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珍贵。熄了灯,上了床,他像剥一个粽子那样把她剥光,然后抱着光溜溜的她,像上了战场冲锋一样,动作很刚猛。他们都是第一次,没有任何经验,场面搞得一塌糊涂。秋莲说,你弄疼我啦。她哭了起来。他收住猛烈的动作,摸着她脸蛋,像在梦呓,颤动着身体说:“老子打了十几年仗,能够活着入洞房做新郎,比那些死了的弟兄有福气啊,还是活着好……小许,你听着,我马九龙会一辈子疼你的。”

这话让秋莲心里微微感动了一下。她脑子里开始是一片空白的,一直难以接受这个结局,后来她把身子上面的人想象成高伦,尝试着配合,却也获得了从前不曾想象到的快乐。到最后,竟然有点陶醉了。

完事后,马九龙抱着她说,这下你就跑不了啦。

谁都没想到,新婚第二天马九龙就去了福建前线。临走前他对秋莲说,如果我战死,你就改嫁,组织上给我的所有财物都归你,再嫁个人好好过日子。

秋莲眼圈一红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等你。

马九龙走后,秋莲被人接到师里的“家属连”,与吴师长、卢道亮等师领导的家属住同一个院子。所谓家属连,不属部队的建制序列,由组织科把师团干部的家属编成班、排,进行集体管理,安全由警卫排保护,吃、住、行由后勤派大车,配粮配物,还有医护人员随同治疗伤病或者接生。以前部队行军打仗,家属们就尾随大军流动,全部身心就是为自己男人服务。部队进入大上海之后,都觉得上海好,都不想流动了,都想把家长期安在这里,于是就长期驻扎下来了,有些家属组织上还给安排了工作。

卢道亮的家属陈小桃到市里的沪剧团上班。卢道亮临走时嘱咐陈小桃多留意许秋莲,他说他对这个女人心里真是没底儿,看她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记下来,有情况及时报告。

秋莲不需要组织上另行安排工作,她照常到劳工医院上班。医院成立了党支部,只有党支部的几个领导知道她已经结婚,嫁的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马九龙。领导们关心她,想给她调一下工作,让她离开一线不再搞护理,去坐办公室,抄抄写写什么的,她也在行。

秋莲没有同意。

上海刚刚解放,还有不少“军、警、宪、特、匪”没有肃清,夜里时常听到有人打冷枪,偶尔还能看到信号弹升起,八月份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名干部战士被冷枪射杀。军官家属们都被告知,不要单独行动,尤其夜间不要出门。秋莲每天要穿过半个上海去医院上下班,有时还要上夜班,家属连的领导很为她的安全担忧。连长就曾说过:“嫂子,如果你出点事,马团长回来还不剥了我的皮。”连长提出,她上夜班时,派个兵来回护送。

秋莲也没有同意,说自己会小心留意,不会有事的,就不给组织添麻烦了。

她在心里说,按共产党的说法,她和高伦、老k都算是“特”,属于被肃清的对象。如果自己上下班的路上被冷枪黑枪打死,倒也痛快,她甚至盼着挨一枪,那样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风声实在紧,老k或许是溜了,或许是被抓,或许是被打死,反正一直再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接到其他上峰的指令。市邮政局招人,高伦给招聘进去了,他每天到南京路上的一家邮政局上班,基本上没再和秋莲来往。所以陈小桃观察了秋莲好一阵子,没发现她有任何异常。开国大典之前,她所在的医院党支部还专门给家属连写来一封信,夸奖她如何如何之好。

陈小桃电话里对卢道亮说,她越是表现好,越让人不放心,坏人总是积极表现,蒙骗好人。卢道亮说,话不能这么说,得用证据说话。

陈小桃每周都能收到卢道亮的前方来信。马九龙到前线后,却很少和秋莲联系,没来过一封信,只打过一两个电话。马九龙认字少,让他写封信比让他打一仗都难,所以他不愿写信,再就是他全部心思都用在打仗上,电话也顾不上打。然而秋莲丝毫不怪他,他一辈子不来信不打电话,她都没意见。她甚至想过,如果他死在前线,她可能都不会难过的。

秋莲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这一天,秋莲突然接到马九龙打来的电话,他兴奋地说:“老婆,你老家被我们解放了!我团最先上的厦门岛,一口气捉了三千多个俘虏!奶奶个熊,国民党真是不经打。”

秋莲愣了愣说:“祝贺你,老……马。”她想学家属们常挂在嘴上的那样,称呼男人为“老公”,但她说不出口,只得临时改口为“老……马”。

放下电话,秋莲想明白了——国军为什么那么不经打?因为共产党里面,马九龙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国军怎么能打得过他们呢?如此说来,父亲当初真是选错了队。父亲曾经说过,他从黄埔军校毕业的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来争取他,他认定跟蒋校长走更有前途,所以选择了国民党,没想到最终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她差点儿又要哭。

一九五〇年秋天之前,马九龙所在的兵团一直在福建沿海驻防训练,家属们私下传言,说是为打台湾做准备。马九龙给秋莲的电话里也不避讳,他说:“如果真打台湾,我想第一个登上台湾岛,亲手活捉老蒋,送到北京献给***。”听得秋莲心里一咯噔。

自打新婚一别,他们一直没再见面。上个春节,不少干部回上海休假,马九龙回不来,打电话让秋莲到福建军营探亲。她犹豫再三,感觉如果不去,会被他察觉有问题,陈小桃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也盯着她呢,只好硬着头皮订了火车票。正要动身时,突然感冒发烧,到单位一量体温,四十一度,只能住院输液。

除夕夜她是在本院病房度过的。不去见老马,这个理由再好不过,她暗暗庆幸。大年初一,卢道亮两口子突然来看望她,代表师首长向她表示慰问,还带来了一饭盒水饺,又让她感觉对不起共产党的组织,对不起老马。病好以后,她打算去看老马。老马却在电话里说,探亲的家属们都走了,你还是别来了,影响我工作。

一天,她拐到南京路上的邮政局给老马发一封挂号信,为的是见高伦。高伦外出送信送报刚回来,一脑门的汗,他瘦多了。他们躲到没人的地方,小声交谈了几句。高伦情绪低落,说他刚刚侥幸躲过一场身份审查,差一点暴露,下一次不知能否躲得过。他提出,虽然接不到上峰的命令,但是遇到危险,是可以撤离的。

“往哪儿撤?”秋莲问他。

“……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反正先离开上海,出去再想办法。”

“全国很快都要解放——噢噢,是沦陷,你跑哪儿能有安全?”

“……我看最终得想办法到台湾去。”

“他们很快要打台湾。”

高伦哑口无言,面色焦虑。

秋莲最后对他说,共产党的人常讲,越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她认为,眼下在上海,二人是最安全的,只要一离开,会一路有危险。她让高伦不要紧张,以后或许她能保护他。高伦眼睛都红了,说,没想到,到头来我要你个女人保护。

十月份,马九龙突然回到上海家里,说是路过,回家看看。一年多不见,他并未像秋莲想象的那样,进门就上床。他情绪似乎不高,抠着脚丫子,半天才说:“他娘的,便宜了老蒋。”

秋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们在海上练了半年,白练了!”

“不打……台湾了?”

“美国佬不让打。”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我看你有点高兴……你家台湾有亲戚?”

秋莲吓得一吐舌头,赶紧说:“才没呢!才没呢!”

夜里,躺在床上,马九龙告诉怀中的秋莲,他们部队可能要到朝鲜去。秋莲愣一下,说不上是喜还是忧。其实最近已经有几支大军坐火车路过上海北上,家属们经常凑一块议论,说是主力部队要到东北去,有可能开到朝鲜跟美国佬打仗。秋莲问道:“真要跟美国打?”

马九龙捏一下她的小乳头,算是回答。

“美国人可是不好惹……能打过他们吗?”

马九龙犹豫一下,又轻轻捏了下她的小乳头。

“……你能否不去?”

马九龙这回没捏她的乳头,而是微微摇了摇自己的头。

“你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将来我靠谁呀?”她脑袋靠在他胸脯上。话毕,她才意识到,可能刚才又把身边人当成高伦了。

马九龙叹口气说:“你以为我想去?打跑老蒋,本以为天下太平,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小日子了。让打台湾,咱没话说,那是咱国家自己的事,必须打,为了国家统一嘛。可是朝鲜,关老子鸟事!”

“那你可以不去嘛……理由很多呀,你受过那么多的伤,到了朝鲜,听说很冷,你会顶不住的。”

马九龙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轻轻推开她:“小许,你想拖我后腿?”

她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是担心你身体……”

他又伸手把她揽到怀里:“这你放心。尽管去朝鲜心里有疙瘩,但是只要***有命令,我马九龙绝不含糊!美国佬仗着武器好,牛烘烘,说是武装到牙齿了。老子偏偏不怕,我就不信,他能把老子的蛋给咬下来。是不是英雄好汉,跟美国人比试比试,就知道了!”边说边用力捏了下她的乳头,疼得她叫唤起来。他松了手。

像去年结婚时那样,马九龙这次在家又是只住了一个晚上。他说团里的弟兄百分之九十九没老婆,他能回来和老婆睡一晚,已经是享了天大的福,人不能太贪。临走,他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战死,家里所有的财物归你,再嫁个人好好过日子。”

秋莲也还是那句话:“胡说什么呀,我等你。”

马九龙意犹未尽,盯一眼秋莲的肚子,又道:“小许,要是你怀上我的种,我又回不来的话,无论如何,请你把孩子生下来,男孩叫他姓马,女孩叫她跟你姓许。拜托!”

说罢,他冲秋莲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噔噔走了。

秋莲眼里涌上了泪,说不上为什么,心里酸酸的,她冲老马的背影点点头,用力说道:“老天保佑,你会没事的……”

马九龙走了后,一直没音信。广播里说,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了。家属们凑到一起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事,她们的老公也都入朝作战了,大伙儿都很为自己老公担心,说话都不敢放大声,笑声也少了。秋莲每天上班,早走晚归,偶尔参加一下大伙儿的聊天,都是陈小桃拉她进来的。她把聊天内容默默记在心里,一旦上峰派人来找她要情报,她能提供的只有这些了。

国家号召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支援抗美援朝。秋莲二话不说,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都捐了——共有两枚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一只金手镯,还有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副和田玉手镯——那是上等的和田玉,是父亲当年给母亲的定情礼物,很值钱的。母亲特意交代,这东西留给她做结婚礼物,让她和高伦结婚的时候戴上,算是爸爸妈妈的一份祝福。秋莲想,既然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也很难再与高伦结婚,不如捐了吧。

当然,捐这些值钱的东西,她没敢声张,否则让陈小桃知道了,又会盘问她,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小护士,哪来这些值钱的东西?她一个人悄悄来到南京路捐款捐物大会现场,把东西丢到大红箱子里就离开了,工作人员要她登记姓名单位,她也拒绝了。

陈小桃鼓动军官家属们捐款,秋莲只好又捐出三个月的工资。她那么大方,家属们纷纷冲她竖大拇指。陈小桃雷声大雨点小,只拿出一个月工资。

仍然是一直没有马九龙的消息,秋莲偶尔冒出个念头:他会不会被美国人打死了?如果他死了,自己会难过吗?她拿不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旦冒出这种不祥的念头,她又害怕。到后来她发现,她是不希望他死的,毕竟他们是夫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婚后他们只在一起过了两个完整的夜晚,但从时间上说,他们的夫妻关系已有一年多,“恩”谈不上似海深,却还总是有一些的吧?况且他们之间没有“仇”,父亲又不是他打死的,所以秋莲终归希望他活着回来。

那段时间,秋莲和高伦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邮局,一次是在小饭馆里,他们交换过看法,都认为朝鲜这一开战,美国太平洋舰队进驻台湾海峡,共军再想打台湾,不可能了,他们无法开辟两个战场,他们的木船也不敢与美国的航空母舰较量,台湾暂时是安全的,确定无疑。

高伦这时候又动了带秋莲去台湾的念头。秋莲说,我们又不是鸟,怎么过得了海?高伦说,我暂时也没办法,先退出上海再说吧,不行就从缅甸走,偷渡到越南,再坐船到台湾。高伦手头还有一大笔活动经费,是美元,老k撤退时留给他的,用这笔巨款搞定边境上做偷渡生意的人,应该没问题。秋莲想了想,觉得这一走,一路上会像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那样,千难万难,说不定把命搭上,都是很有可能的。秋莲就很犹豫。高伦眼泪都快下来了,央求她,无论多难都要走,他就想跟她在一块儿。

秋莲看出来了,高伦是想跟她在一起。他太爱她了,当初一念之差没带她走,还傻乎乎地同意她暂且嫁给姓马的,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现在走,正是个机会!秋莲考虑了两天两夜,决定听高伦的,跟他走,大不了死路上,要死死一块儿,那样自己良心上对他的亏欠会少一些。

他们约好,周末的晚上走,先辗转去昆明。晚饭后,到了高伦来接她的时间,她心跳得咚咚响,喉咙发紧,像有一根小绳子在勒。她咬咬牙,提起旅行袋往外走,到了门口,感觉天旋地转,恶心得很,跪下哇哇大吐,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陈小桃就住隔壁的平房,闻声跑过来,一看立马明白了,赶紧叫车把秋莲送到了军医院。

秋莲怀孕了,妊娠反应相当厉害,医生提出住院观察。听说她老公上了朝鲜前线,医院里的小护士们热情得很,轮流跑来照顾她,再想脱身不可能了。高伦作为她名义上的远房表哥,过来看过她一回。他情绪还好,认为走不脱是天意,没有怨天尤人。他小声对秋莲说,最近他听美国之音,还有“那边”的广播,都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快会爆发,到时候美国盟友会帮助“那边”反攻大陆。“莲儿,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原地迎接王师北上。”他颇有点兴奋。

秋莲惦记那笔巨款,说放在哪儿都不保险,万一露馅怎么说得清?不如借机捐了。高伦想想也对,抽空来到离邮政局不远的捐款捐物现场,把那捆用报纸包着的美元投进了捐款箱。

三十三团副团长曾之力的家属曹小慧和秋莲比较要好,曹小慧平时话不多,在街道工作。她和曾副团长结婚快两年了,一直要不上孩子,她很羡慕秋莲怀孕,盼望丈夫早点从朝鲜回来。没想到,她盼来的不是活着的丈夫,而是一张阵亡通知书。曹小慧当即就瘫了。秋莲和陈小桃过去安慰她,陪着她哭。陈小桃往回赶秋莲:“你不能哭,你肚里有货,赶紧回家躺着去。”

后来又有家属接到阵亡通知书。家属们心里都在盘算,谁会是下一个?于是都有点恓惶。秋莲不怕,没事似的。妊娠反应过后,她不要单位照顾,坚持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在科里一点都不搞特殊,脏活累活抢着干,弄得全院都很感动。她是个战斗英雄的家属,她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个少见的典型啊!

院里决定给她增加一级工资,她坚决拒绝了。说自己所做,都是应该的,科里的护士,哪一个都很辛苦,单独给她涨工资,对别人不公平。

肚里的孩子每天都有变化,让秋莲格外操心,她差不多快把老马忘了。这天陈小桃通知她,到火车站参加一个活动,必须去。她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迎接战斗英雄回国。

很多人在站台上敲锣打鼓吹喇叭,气氛非常热烈,快要把站台的顶盖掀起来了。一列火车停下,十几个战斗英雄鱼贯而出,出现在站台上,一排中学生上前献花。秋莲看到,英雄里头个子最高身板最壮的那个人,是老马。原来他还活着啊!秋莲不觉眼睛湿了。她摸摸肚子——孩子的父亲活着回来了,她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老马也看到了她,不顾有领导正要对着麦克风讲话,把手中鲜花扔向人群,拨开众人朝她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们二人,场面出奇的安静,都有点傻眼,不知所措。老马走到她跟前,不说话,想抱她,又没敢。她羞红了脸,不敢看他,不知怎么就看到老马一只胳膊的袖子被风吹得老是飘,飘呀飘,她伸出手一摸,空的!

马九龙少了一只胳膊!

她愣着的工夫,马九龙豪迈地举起右手,钩起食指,大声说:“没事儿,不耽误老子打枪。”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秋莲伸手抚摸马九龙断臂的茬口时,还是忍不住落了泪。老马伸出右臂把柔弱的她揽在怀里,摸着她隆起的肚皮说:“小许,行啦!你怀了小崽子,我丢了胳膊,这一得一失,扯平了!我命还在,当是赚啦!”

晚上进了被窝,说起掉胳膊的经历,马九龙竟然哭了。这让秋莲骇然——上次中了三弹差点毙命,他一滴眼泪没掉,今天是怎么了?

马九龙抽抽搭搭地说,他们部队原本打台湾,给拉到朝鲜去,棉衣都没换齐,到长津湖布防,那狗地方太冷了,他一个团,一晚上冻死四百多,剩下的全冻伤了,他的胳膊就是那晚上冻掉的。他太憋屈了,不能当着部下哭,不能当着上级哭,回到家里,得当着老婆面哭一场。

秋莲拍打着他结实的后背说:“老公,想哭你就哭,我听着。”

话一出口,她有点吃惊——以前她叫他“老……马”,从没叫过他“老公”,今天是第一次,不知怎么就滑出口了。“老公”这方面很迟钝,没什么反应,顾自抹把泪,说:“我的团没有败给美军,败给了朝鲜的严寒。那狗地方,老子一辈子不想再踏上一步。”

秋莲很好奇,问他团里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成战斗英雄了?他说,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带领全团冻伤而不下火线的弟兄,干掉了美军一个加强连,他用一只胳膊活捉了美军的一个中校。

她真有点佩服他了,乳房贴紧了他厚实的胸脯。

停了停,他又说,他的团六七百弟兄再也回不来了,彻底埋那儿了,自己却回来陪老婆,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弟兄。说罢,他又哭起来。秋莲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说话,听他哭。

末了,他说:“小许,我身上少了个零件,如果你想离婚就提出来,我签字。”

秋莲伸手捏了他屁股一下。

马九龙回国后,做了几场报告,他认字困难,不按稿子来,经常临场发挥,扯东扯西,效果却出奇的好,但他又老是夹带粗话,影响志愿军形象。上级领导决定把他从报告团拿下来,送到荣军医院疗伤。在那里待了没几天,他就闹着出院,说自己享不了这个福。荣军医院不同意,他干脆逃回家里,谁来叫也不去。没多久,他又要求回前线。

吴师长现在是副军长,吴副军长回国开会,顺便回上海看看老婆孩子。听说马九龙胡闹,把他叫过来臭骂了一顿,说,你一条胳膊,回朝鲜干什么?噢,让美国鬼子以为我大中华没人了,派个独臂家伙来打仗,国际影响多不好!再胡闹,你就离开我这个军,转到地方工作。

这话把马九龙给镇住了。

四个月后,秋莲生下一个男婴,马九龙给儿子取名马小天。有了孩子,这才真像一个家了,秋莲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把高伦忘了,整天洗尿布喂奶,身上带着尿臊味和奶香味。直到有一天,她从报纸上看到,高伦被评为全市邮政局系统的劳动模范,五一劳动节那天,和众多劳模一起,佩戴大红花,受到陈毅市长接见。

马小天满月那天,秋莲打算置办几样好菜,提出请“表哥”来一块儿给儿子摆满月酒。马九龙知道秋莲有个远房表哥叫高伦,只是一直没顾上见面。秋莲在上海就这一门亲戚,而且还是全市的劳动模范,叫他上门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于是满口答应。秋莲给高伦打电话,请他来家里。高伦电话里犹豫不决,怕露了馅,毕竟他心里胆怯。秋莲说,越是大大方方越没事,你怕啥?有我在,老马他能吃了你?以后还得靠他帮你呢。

高伦提着礼品上门,受到马九龙热情接待。他这一天的表现非常得体,居然和马九龙越聊越近乎,二人喝光了一瓶白酒。对于小许的这个“表哥”,到底是姑家的还是姨家的,马九龙一直没弄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反正是许秋莲家的亲戚,就是他马九龙的亲戚。马小天跟高伦也不见生,平时外人一抱他,他就哭号,高伦抱他,逗他玩,他笑眯眯的,一声没哭。

高伦顺利走脱之后,秋莲松了一口气,有这个开头,以后她和“表哥”加强来往,也就顺理成章了。

马九龙看上去粗,有时却很细心,他听说高伦至今单身未娶,便和秋莲商量,把曹小慧介绍给他如何?曹小慧很贤惠,曾之力牺牲后一直未嫁,而且没有孩子拖累。秋莲觉得这个主意好,心想如果他们成了,高伦不仅解决了个人问题,使她少了一份歉疚,更重要的是,有曹小慧烈士遗孀的身份做掩护,高伦更加安全不是?高伦安全,她就安全。她有老马,高伦有曹小慧,算是双保险了。

这个时候,她真心希望过去的上峰把“野鸡”和“公牛”遗忘,不再联系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也许那个老k早已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他一死,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秋莲出面给高伦和曹小慧牵线。曹小慧羞答答同意见个面,高伦则不干。他在电话里对秋莲说,他这辈子不会再有爱情,因为他的爱情已经死亡。放下电话,秋莲知道他已铁了心不娶,自己伤了他,深感对不起他。但事已至此,又能怪谁呢?

过了一段时间,马九龙惦记这事,问秋莲,你那个表哥,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嫌人家曹小慧是个寡妇?秋莲说,那倒不是,他这个人有点怪,不希望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想自己发展一个。又说,他这方面的事,以后我们不用替他操心了。

秋莲的产假是三个月。假期一到,她就去单位上班,把孩子丢给了赋闲在家的马九龙。马九龙只看了三天孩子就不干了,亲自打电话替秋莲请了事假。他是著名的战斗英雄,又是伤残荣誉军人,他出面,谁也得给他个面子。

不久,高伦以看望外甥的名义来与秋莲接头,告诉她,上峰派人和他建立了联系。这个消息让秋莲脑袋嗡嗡直响。她硬着头皮问,上峰有何指示?高伦说,没有特定的任务,只是嘱咐“野鸡”和“公牛”不要忘记使命,耐心潜伏,一旦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好做内应。秋莲长出一口气,说,安全为上,我们还是待着别动为好。高伦不同意,他认为秋莲婚后安于过小日子,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辜负了党国的栽培,她得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多搜集一点共军内部的情报,适当时机传递到“那边”去。

秋莲虽然心里害怕,但嘴上先答应了下来。她嘱咐高伦,无论如何不要冒险,她发现高伦最近胆子大了点,不那么谨慎了,这样会很危险。高伦却说,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不了被共产党抓住掉脑壳,有啥了不起,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高伦走后,秋莲眼皮子直跳,生怕他出个什么差错,连累自己不说,马九龙、马小天也得跟着遭殃。

马小天刚满周岁,一直赋闲在家的马九龙接到了新的任命,到驻防安徽蚌埠的十七师担任副师长,早前,卢道亮被任命为该师政委。两个老战友又可以聚到一块儿了。

上级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做到“人走家搬”。问题这就来了——陈小桃迷恋大城市,不愿把家搬到“和乡下差不多”的蚌埠去,她来动员秋莲,说,咱姊妹俩统一思想,就是不搬,法不责众嘛,顶过这阵儿就没事了。

马九龙却提出全家搬走,把老婆孩子户口迁到蚌埠去,房子上交,不留尾巴。秋莲虽然也舍不得上海,尤其是将来儿子要上学,上海教学质量肯定要好过蚌埠,但是她更想离高伦远一点。最近高伦老是催她弄点有价值的情报,好给上峰交差,她一直拖着,说自己接触不到共产党的秘密,老马已经半年多没上班,没有文件可看。利用这个机会离高伦远一点,日子会平静地过下去——秋莲想得最多的是这个,所以马九龙的意见,她完全赞同。

这样就无形中得罪了陈小桃,也许还得罪了卢政委。陈小桃的主意,谁敢说不是他出的?

到蚌埠去,秋莲的工作安排可以借机做个调整。马九龙早就不希望她当护士,太累不说,还顾不上家。他打谱让秋莲穿军装入伍转干,军队领导干部家属半截子入伍转干的情况很多,当护士的,当干事的,当保密员的,都有。秋莲和她们比,哪方面都不落人后,入伍转干不成问题。

秋莲听老马说出这个打算,心里怦怦乱抖。她竟然要混入共军的队伍里来了,连自己都觉得滑稽,不可思议,像做梦。她对老马说:“老公,我还是不入伍吧?”

“为啥?”

“……我觉得自己不够格。”

“你谦虚啥!你不够格,谁够格?别扯了,这事我说了算。”

秋莲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高伦。高伦说要请示上峰。很快他回话说,上峰的意思是,“公牛”务必借这个机会打入共军内部,潜伏下来,为以后多多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做好铺垫。

秋莲只得咬咬牙对老马说:“老公,那我听你的。”

事情报到卢道亮政委那里,卢政委旧话重提,说许秋莲历史问题不清,有漏洞,尚未查实,入伍一事暂且搁下。马九龙为此大为光火,他跑到卢政委办公室里拍桌子,说,你们政工干部老是戴有色眼镜看人,见人就往坏里想,我马九龙天天和许秋莲同志睡一块儿,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好女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查出她有啥问题,怎么处分我都认,杀老子的头都可以!

卢道亮其实很不愿意和马九龙一个锅里抡马勺,他憷这人的臭脾气,天王老子都不怕,你不同意他老婆入伍,他会天天来闹,骂骂咧咧,不像个领导干部的样子。陈小桃给丈夫出主意说:“你就让她入,到了部队,派个人好好盯着,一旦她有什么蛛丝马迹,立刻抓起来嘛!”

卢道亮说:“那你也入伍,一块到蚌埠师部,你负责盯她。”

陈小桃撇撇嘴说:“我职务太高了,到你们师里,不好安排,除非你给我解决个正团职务。”

陈小桃这时候已经是上海市文化局的处长,分管剧团工作。她不愿离开上海,除了迷恋大城市外,她认为如果离开,职务上会吃亏。

秋莲的入伍问题很快解决了。卢道亮亲自找马九龙谈话,严肃提出,不能把许秋莲放到重要的部门,不要让她接触机密性的文件。马九龙痛快地答应说:“这样好,你省心,我也省心,她还是到师医院干护士。”

卢道亮点点头说:“老马,你理解就好。上级关于审干的要求你也清楚,我是防患于未然。”

马九龙抬起独臂,给卢政委敬个礼就出去了。

一九五五年授军衔的时候,秋莲按规定可以授中尉军衔,她给师医院领导写报告,主动要求降一格,说自己刚入伍不久,思想觉悟还不够高,因为带孩子,影响了工作,授少尉就可以了。师医院领导征求马九龙的意见后,同意了。而其他几个师领导的爱人正在到处找人活动,要求高授一格。卢政委拿许秋莲说事,对那几个家属说:“你们怎么不向人家马副师长的爱人看齐?该多高就多高,谁也不能高授。”

在师常委班子的夫人中间,秋莲后来成了受孤立的一个,没人和她拉近乎。她也不主动和别人来往,除了带孩子,就是照顾老马。到蚌埠第二年,她又生了个女孩,马九龙给女儿起名马小云。

离开上海后,确切地说是离开高伦的视线之后,秋莲感到很开心很踏实,比先前轻松愉快多了。她感觉都要快把高伦忘了,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才想起他来,赶紧给他寄一张贺年片。

到后来,秋莲真的把高伦忘了,脑子里除了工作,就是丈夫、孩子,整天忙得团团转,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一年到头穿军装,没有一件像样的便服,快成黄脸婆了。

直到有一天,马九龙回家来,说:“小许,你不像话。”

“怎么了?”她一惊。丈夫以前很少这样说她。

“你那个表哥,高伦,今天碰上我,怪你不关心他,对你意见蛮大。”

秋莲如堕雾中——老马怎么碰上他了?她有一种大白天撞见鬼的感觉。

原来高伦在上海的单位分到了一个支援落后地区的名额,说白了,就是下放,单位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找各种理由开脱,已经当上邮政支局办公室副主任的高伦主动报名,上个月来到蚌埠市邮政局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今天马九龙代表师里到邮政局走访,突然与高伦打了照面,简单聊了几句。马九龙感慨道:“你这个表哥,真可以。听说他还没入党,他比我们好些共产党员觉悟都高。”

弄明白情况后,秋莲苦笑笑,心情变得异常沉重。马小天把妹妹弄哭了,马小云一个劲地号,秋莲很生气,上去一人一巴掌,把两个孩子打得可着劲地哭,像比赛一样。马九龙有点傻眼——小许以前可是从没打过孩子的,真是年纪大了,脾气也见长。

看来想过踏实日子,那是痴心妄想。秋莲想,上峰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高伦来蚌埠,一定是接到了新的任务。

秋莲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既怕高伦来找她,又希望他早点来,来把事情说清楚,看看能有什么好对策,应付过去。然而高伦却一直没来,她主动打了个电话,约他来家里吃顿饭,说,表哥,你还没见过外甥女小云呢。高伦以刚调来工作忙为由,推掉了。

师部机要室的保密员胡家梅生小孩,需要找一个女同志临时到机要室工作一段时间,司令部情报科梁科长到师医院选人,因为这里女同志多。黄院长头一个推荐了许秋莲,说她表现非常优秀,工作认真细心,口风严,社会关系简单,干这个比谁都合适。秋莲成了主要人选。

一个周末,马九龙派车把高伦接来家里吃饭,秋莲战战兢兢地在家迎接他。两年多不见,她发现高伦更瘦了,穿一套深灰色的旧中山装,面色苍白,目光深邃,像一个小学教师。席间,马九龙提起秋莲到机要室工作的事,说还是去那里好,正常上下班,不用值夜班,不像当护士,每周要值两个夜班,弄得夜里孩子没人带。秋莲却是态度坚决地拒绝,说自己就是想去,卢政委也不会同意,他不是一直防着咱吗?马九龙说,这个他来想办法,卢政委去南京军事学院读书,一年后才能回来,这事可以不用请示他。

高伦本来无精打采的,一听说秋莲有可能接触到秘密,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答应下来。秋莲赶紧转了个话题,说起小云不到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哥哥了,叫声舅舅听听?小云果然清晰地叫了一声舅舅,马九龙高兴地拿筷子蘸了一点酒抿到小云嘴里,把小云辣哭了,搞得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