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六月，霍远道抵达了昊州上门关，过了上门关便是百丘，也就是帝国的安西州。

百丘地处昊州、离州以西，地势高于中原，百丘境内生活着被中原视为蛮族的尼人，他们依山丘而居，连接中原与百丘的只有鹿水、家公江两条水路，百丘民风彪悍，前朝为抵御蛮族侵扰中原，在鹿水流经的昊州与百丘交界处设立上门关，在家公江流经的离州与百丘的交界处设立下门关。

百丘境内丛林密布，水系发达，北接乾山山脉，南临南渊，家公江北起于乾山山脉，其河道大部分在百丘境内，家公江南段大江两岸山石陡峭，水流湍急，可谓九曲回肠，由离州下门关郡流入南渊；鹿水为家公江的支流，鹿水流经昊州、鹿湖、离州最后由离州离南郡流入南渊。

在上门关，霍远道终于见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恩师周季平。

看见佝偻着腰，满脸皱纹的周季平走进船舱，霍远道不禁热泪长流，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亲近的人了。

“草民给王爷请安。”

还没等周季平拜下身子去，远道早已抢先扶住了他，“老师，身子可好？”说罢，他又向身边的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远道拉着周季平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季平已有些混浊的双眼，就如同看着离家多年的孩子一样热切的看着霍远道，那双近乎枯萎的老手在远道的脸上摩挲着，似乎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一般。

“这些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季平哽咽着说“权力的诱惑实在是太可怕了，父母兄弟，在这诱惑面前什么都不是！为了权力，他们吃了人，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季父，我这不是好好的来到你面前了吗？”远道强装笑颜，“你教我的，我都记下了，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先要好好的活着！”

季平好像还在思索着远道刚才说的话一样，“是呀，你的才学，你的德行，你的能力在皇子之中无人能及，皇上却把你视为自己最不肖的儿子！”

远道微笑，“我以前确实是想得到他的认可，但是自从你走后，我就想明白了，我不需要别人的认可，也不需要别人给我什么，因为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来！”

季平认认真真的看着远道的脸，“你变了。”

远道的左嘴角向上牵动，微微眯着眼睛，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因为，我想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一股莫名其妙的压迫感，袭遍了周季平全身，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气。可当他再次看向霍远道时，这位帝国的三皇子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别说我了，”远道接着说，“季父，文杰找到了吗？”

周季平摇了摇头，“当年我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全家被流放至四望和百丘两地，这些年我找遍了百丘也没有找到文杰的下落，我想，他应该是在四望吧。”

远道看着恩师一脸苍老疲惫的神情，知道他心中的焦虑，毕竟周文杰是周家的一脉单传。

周季平收敛了脸上的哀伤，“远道，咱们闲话少说，有个东西我要给你看看。”说着，便递给了远道一张狭长的纸条。

这字条上的文字纤细如发，远道放在眼前仔细辨认，只见上面写着“三月十一日，远道醉卧船首，是夜风雨骤至，真龙倒挂于船首，以一爪按远道卧处，帝惊，不救。次日，远道无恙，帝因双龙际会之语疑之，遂命其就封，多有欲加害者，公佐之。”

这封信让霍远道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第一，这封信是谁写的？这个世界上除了眼前的周季平，居然还会有人关心自己的死活，而且这个人就在朝堂之上，身处帝国权力的中心！第二，什么是真龙倒挂？第三，什么是双龙际会？第四，还有谁会把隐忍了这么多年的自己当成必须根除的隐患？

周季平看着霍远道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表情，暗自点了点头，这些年的隐忍，果然练就了他处乱不惊的性格。同时，他也在问自己，这些年的坚持和选择是正确的吗？

人生，有时就是一场豪赌，要么赢得了所有，要么就输了一切。

“远道，你看过之后，就没有什么疑问吗？”周季平忍不住向远道问。

远道收敛了自己表情，就像脱下一张带了很久的面具一样，这时他才表现出深深的忧虑，“有疑问的地方很多！”

周季平，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咱们就慢慢说。”

于是，季平便将那夜一条巨龙盘踞在宝船船头的事，还有仇远见所说的双龙际会之事，一一都向远道说了，只是始终不肯说出这信出自谁手，远道也知道，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老师不说出他，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细细的品味着仇远见的那两句谶语“眇龙入金生，青龙治世鸣”，久久沉默不语。

“那个男人就因为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把我送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霍远道既像是问周季平，又似在问自己，“这还真是他一贯的风格，是不是在他心中，我还不如就死在那场暴风雨中？”

季平点了点头，“当日仇远见看出龙气汇集于南望小城的上空，天子也恰好在那个地方看见了你，他虽然杀了有龙头、龙尾之称的两个恶霸，心中却始终没有放下双龙的说法，后来又秘密命令夏蒙抓捕屠杀四望恶霸豪强，可是，那天夜里看见发生在你身上的异象以后，他的心里便再也没办法平静了，天天噩梦缠身，也只有把你流放到百丘，他心里才能安生一些。”

霍远道听了周季平的话，心脏突然间猛烈的抖动。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这样震撼着他的灵魂，是父亲对自己如此猜忌的怨恨？还是被贬谪数年的周季平仍能对宫中秘事了如指掌的震惊？

“远道，”季平关心的说，“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远道一听到周季平的这句话，眼泪瞬间便打湿了眼眶，是啊！这世上，能称得上亲人的，也只有眼前的这位耄耋老人了！“季父，”远道抓住了周季平干枯的双手，颤声说，“难为你了！这样年纪了，还时时刻刻记挂着万里之外的我，现在好了，我来到了百丘，就让我好好的陪你安度晚年吧！”

周季平苦笑着摇了摇头，“远道啊，只怕今后的日子里，你再难得安闲了！”

“季父，何出此言？”

“那天，看见真龙倒挂之象的人不只你父皇一人，还有济王霍鸾道，别人都以为你不通文墨，是个酒囊饭袋之徒，可是济王确比谁都清楚你的能力，当年他就是用你的文章讨得了天子的欢心。虽然，这些年他已经不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劲敌了，但是真龙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清楚的，在他们母子心中没有什么是比让一个人死了更让他们放心的了！我收到密信，他已经派了暗杀你的人了，只是这人是谁，我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个人就在你的随从之中！”

“随从？”霍远道心下盘算着这些随行之人的名字，金甲郎副将闫无敌他因王惠的谗言而被天子冷落，这件事，他是早有耳闻的，可以排除，内监肖坤，侍奉他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应该不会是他，宣旨太监郭不易，是崔权的徒弟，家翁信得过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有就是四位大内侍卫，梅叔礼、冯东、余天目、陈水心，这四人是父皇钦点，而其他一应随从侍卫，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再有如白雪、绿竹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更加不会是济王的杀手了，会是谁呢？

“还有第二件事！”周季平没有给远道更多思索的时间，“今年的安西都护是仇彬，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贵仪仇彤的哥哥。”

“没错！”周季平露出赞许的目光，“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小看了临渊仇氏，小看了仇彬兄妹的野心！仇彤从小就聪慧异常，这么多年没有出头，就是在静观太子与济王，或者应该说是济州独孤氏与昊州王氏之争，她也育有子嗣，所有排在定东王霍忠道之前的皇子都是她的威胁，这安西都护每两年轮换一次，由六大家族轮流出人担任，天子这样做虽然是为了寻求各大家族之间的平衡，却也存在着两个弊端，一是历任都护为了扩大个人的利益，任期内便在百丘巧取豪夺，使尼人的生活苦不堪言，二是，假若朝中有变，现任的都护便会把安西变成自己家族的势力，这十万安西都护军就会成为某一家族个人的武装，仇彬去年就任安西都护以后，跟历任都护一样不停的搜刮尼人的财富，掠夺百丘的资源，不同的是，他没有把这些财富运回临渊，而是分给了手下的安西将领。”

霍远道大惊“季父，你是说？”

“不错，”周季平颔首，“只怕不出一年，天下便会再生乱事。”

远道叹气“恐怕这些事，不是我能考虑的了。”

“你说的不错，可有件事，不得不考虑，现在的你已经是仇氏不得不除的人了，无论是你三皇子的身分还是安西王的身分，仇氏只要想有所动作，都不得不控制住你，或者直接除掉你。”

远道点了点头，这位恩师果然是世间少有的王佐之才，居然能把这些是非厉害分析这样透彻。

“还有第三件事，”周季平继续说，“你可知道永定十二年王恩大破百丘之事？”

“知道，”霍远道说，“当年，百丘无故举大军偷袭上门、下门两关，又在昊州、离州二州大行劫掠，后来，王恩率大军智擒百丘首酋，大破尼人联军，攻入百丘，不久便将整个百丘平定，父皇将百丘改名为安西州，设立都护府教化百姓。”

“嗯，”周季平点头，“中原人都以为你刚才说的就是事情的真相。本来，我也深信不疑，可当我在百丘生活了将近九年才一点点了解到真相和事实的残酷。”

周季平叹了口气继续说，“百丘之地，北有高山大泽，南抵南渊，地势高于中原，境内丘陵山岳数不胜数，故有百丘之称，物产丰富，百丘尼人性情剽悍，各部族根据地形走势，或占数丘，或依河水划分自己的领地，他们称自己的领地为猎场，各部族之间常因争夺猎场发生冲突，以至于各部族都视对方为仇敌，难以统一。所以百丘历来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他们信奉土教，土教的主神是掌管灾祸刑杀西后，他们从来都不会以谈判和解的方式解决问题，只有力量才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奉行的是与我们中原人不同的价值观，尼人从不轻易许诺，但是言出必行，他们人人平等，就连各部族酋长也要居住在与普通族人无异的帐篷里，男女之间一旦结为夫妇便至死都不会背叛对方。”

周季平的眼里竟然闪现出了热切的神彩，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又说，“尼人是骄傲的，他们从不屈服，他们是林中的苍狼，只关心自己的族群，自己的领地和神赐的斗士之躯的骄傲。”

周季平仿佛陷进了一个冗长而又精彩的梦境中一样，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霍远道，甚至，忘记了自己，他所能记住的只有永定十二年发生的那场本可以让天地翻覆的战争。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