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李峰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李峰。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李峰。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
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李峰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
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
——想到这一点,李峰就笑了。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李峰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惟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杨啸天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李峰死在他的手下。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李峰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他抓住的是条蛇。
他挟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捱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杨啸天?
李峰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的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杨啸天,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李峰少。
李峰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杨啸天他都要去找。
他当然找得到。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憔悴、疲倦、悲伤而又恐惧的人。
他看见了李峰,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李峰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那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李峰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那人道:“过路人?”
李峰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李峰道:“很可能。”那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的咳嗽。
李峰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那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李峰道:“是另外一个人。”
那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李峰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那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李峰道:“你要我走?”
那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李峰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他知道这个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个人想像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这个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又过了很久,李峰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那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李峰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那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李峰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那人道:“实在可惜。”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的瞟着李峰。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李峰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那人道:“哦?”
李峰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那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李峰,道:“你肯带我走?”
李峰道:“你猜呢?”
那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李峰道:“这理由还不够。”
那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李峰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那个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李峰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